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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旧金山到汉福德,几乎就是穿越整个圣华金河谷。出了湾区,转道向南之后,本来就乏善可陈的风景愈发单调,有时简直让人怀疑车子根本没有前进。公路右手是海岸山脉东麓绵延不绝、草木稀疏的丘陵,左手则是平坦河谷里千篇一律的农田。烈日当头,谷仓、城镇、灌溉水渠,像无精打采的旅人迎面走来。
这是林德尔少年时很熟悉的路,不过在他记忆中留下印痕的,更多是反向奔驰的时刻。北上旧金山,去玩最新的融合现实游戏,去硅谷,火星人的“祖国”。有时是父亲的卡车,有时是朋友家的自动车,有时走河谷东边的那条路,能望见内华达山脉终年积雪的群山。路上是最高兴的。那时他已经开始想要放弃继承农场,离开这片谷地。偶尔跟爸爸吵起来,妈妈就一言不发。
车载AI问他想不想听点音乐,他拒绝了。即使经过了空调系统的过滤,他也还是能闻出空气里火炭和肥料的气味。他忽然想起春天。河谷里有大片的梨树、桃树、杏树,有那么几个星期,整齐排列的高大果树上繁花照眼,蜂蝶四处飞舞,落英满田垄,这条路上会冒出很多从河谷南北两端的都市圈来的游客。
在最初的叛逆过去之后,他很乐意对人说自己的家乡在南圣华金河谷,很乐意谈起爸爸的农场,必须得精心维护才能运转的灌溉系统、春天的花、夏日骄阳下一天比一天成熟的果实、谷仓里带着酒香的甘甜,甚至是刺鼻的农药、农业公司上门推销的转基因良种。他变得和爸爸一样,可以对人说上半小时农业如何使人完整、高贵,农夫为何是文明社会的基石。他永远觉得这里是他精神之锚抛落的港湾,但他离开了这里,很少回来。
他显然伤了爸爸的心。爸爸虽然很高兴他参军,写了《奇怪的战败》那样的书,也经常激动地与他长时间地通话,讨论人类文明的未来,但因为他的一去不返,富勒农场毕竟要落得无人继承。或许爸爸内心深处仍在期盼着他有一天会浪子回头,正如他自己当年忽然得到“启示”一样,但他们也都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林德尔的想象里,已经能看见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二十年后,或许只要十年,公路边的篱笆上,就要挂起“出售”的牌子。
妈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人,在洛杉矶出生长大。他们从湾区搬回祖父的农场,彻底抛弃城市时,他还没有出生。他至今不知道妈妈当初有没有犹豫,过后又是否后悔。她从来不像爸爸那样固执。有时林德尔觉得,她只是被迫顺从了爸爸的决定,而在他们父子不断争吵的那段时日里,她的沉默是在鼓励他离开。妈妈可能从来没有适应农场的生活。她喜欢热闹、喜欢新鲜刺激,而农场上只有孤立、只有周而复始。感恩节和圣诞节是妈妈最高兴的时候。节日的聚会,她会邀请所有能请到的人,亲戚、朋友、邻居,甚至自动车维修站上遇到的陌生旅客。她会作好几个星期的准备,一切结束之后,累得直不起腰来。爸爸甚至会因为花费过多和她争吵,但她却是开心的,非常、非常开心。
她恐怕一直都算不上是个干练的农场女主人,但她留了下来。只是因为爸爸的固执吗?他其实也不能确定。现在回想起来,首先跳进脑海的画面,是在夏天的清晨,妈妈打开前门,灰蓝的天空亮起一角,无云的黑夜过后,空气总算有些凉爽。天色慢慢亮起来,光线照出老旧的木地板上润泽的凹痕,妈妈一边做着早餐,一边轻轻哼着歌。
还没有到家,他就不想再回来了。但他也非常希望回到早早起来,睡眼惺忪,准备去县里参加演讲比赛的那一天。今晚在老房子那间几十年没有变化的卧室睡下,但愿醒来时天花板变得高了,门变得远了,而他对这种变化毫无所觉,太空和火星只是一些字眼,他听到它们,心中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而妈妈就在晨光熹微的厨房里,煎蛋和培根的香味飘满餐厅,咖啡壶冒着白气。
但他立刻又想起汉密尔顿少将的那番话。古希腊人说得没错,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林德尔终于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自动车颠簸着拐上果园间的土路,有些费力地爬上谷仓和农舍所在的缓坡。这里果然什么都没有变,房子还是灰蒙蒙的乳白色,但二楼护窗板上绿色的油漆,可能又剥落了一些。它已经有快一百年的历史,在那之前,就在同样的位置,还有过一栋更古老的房子。先后六代姓富勒的人都在这里出生、长大、劳作、死去。当然,也不断有人离开,变成只存在于节日贺卡和电子邮件里的亲戚。他会是最后一个。
他老远就看见爸爸戴着一顶遮阳帽,在谷仓房顶上坐着,似乎是修太阳能板累了,稍稍歇一口气。看见自动车,他好像浑然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但很快便敏捷地顺着梯子跳下地面。林德尔一瞬间想到,爸爸可能是在那里望着他来。
车门滑开,爸爸已经到了面前;未及开口,就被抱住。“先吃饭吧。”坚硬的胡茬扎在他的脖子上,被太阳炙烤过的灰尘和汗水那熟悉的味道又涌入鼻腔。
厨房里的陈设和记忆中没有分别,然而细看起来,变化又无处不在。平底锅里残留着煎蛋焦脆的边缘;一袋新的咖啡撕开了包装,却没有仔细封好;台面上、水槽边,摆着四五个形状各异的杯子。这间厨房已经换了主人,但他显然还没有适应它的复杂,好像那些征服了罗马庄园的哥特人,不知道怎样获得收成。林德尔想象着爸爸在出门剪枝之前,独自一人吃着早饭的情景,眼眶忽然便有些发紧。
爸爸把锅里秋葵浓汤重新加热,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碗蔬菜沙拉。父子两人面对面坐在中岛台边,默默地把浓稠的红色浓汁浇到米饭上。那道汤大概昨天就煮好了,滋味很醇厚。这是家里最受欢迎的菜肴。林德尔听过很多次这个故事,他们当年去新奥尔良度蜜月,妈妈喜欢上了这道菜,从此便做个不停,从来吃不腻。小时候他常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从汤锅里挑出香肠来吃。今天的这锅汤里似乎少了几味香料,但香肠却是不成比例地多。
爸爸吃得很慢,几乎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三年前果园一角新种的那些巴旦杏树,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有收获;因为火星的需求有所上涨,今年会多晒一些葡萄干;雨季时谷仓房顶出了问题,要尽快修好;戴维斯先生卖掉了自己的农场;有人来推销智能灌溉设备,但现在最需要的是重新打一口水井。林德尔已经打扫干净自己盘中的食物,爸爸的盘子还是半满。他慢慢喝着水,只偶尔插一句话。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想搭车进城却怕爸爸会生气,在饭桌上说个不停,迟迟不能开口。现在,似乎都反过来了。
终于爸爸也吃完了。林德尔收拾过餐桌,回头看时,他靠在门边,两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好了,去看看她吧。”说话的时候,他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他们出了家门,向果园另一头走去。太阳已沉到地平线下,空中几缕细纱般的云彩却还闪着微光。暑气没有消退,烈日注入土壤的热力,此时仍在蒸腾。整齐排列的葡萄像扛着长矛的方阵,夜的阴影肃穆而轻柔地吞没它们。没有交谈,四周也非常安静,除了鞋底与土地的摩擦,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远处的公路上车灯闪过,像一只默默奔跑的野兽。
穿过整个果园,走上一道缓坡,在这不易灌溉的小小高地上,富勒家的六代人比肩抵足,沉沉永眠。爸爸指了指最靠外的白色十字架。天色已暗,林德尔几乎看不清上面刻的名字。十字架上挂着一个薰衣草编的花环。他跪下来,吻了吻那还带着油漆味的木料。
“这些天,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回来,是不是你妈妈就还会活着。”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浊水,最后还是爸爸先开了口。林德尔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那个手环,他们说,是可以测出脑癌的早期症状的。但我们总是嫌它碍事,总是摘下来。数据不足的警告从来都是亮的。旧金山市内,已经在用植入式的监测仪了,是不是?”
“你从来就不喜欢那东西。社保的人来检查设备,还被你赶出去过。”林德尔缓缓站起身来,但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但他还是忍不住。
“是啊,我是个老顽固。”爸爸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但立刻又低沉下去,“走了还偏要回来,奥德修斯的旅程。卡吕普索没能把我留在她的岛上,我把她带回了伊萨卡。但她毕竟不是佩涅罗佩。每天织着布,大概不是卡吕普索想过的生活。”
“够了!”林德尔猛地转过身,“你就不能忘掉你的希腊人,哪怕就几分钟?!”爸爸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地向后退了半步。这个动作好像一根尖针,轻易便戳破了他胸中鼓胀的愤怒。毕竟是爸爸,这不是他的错。妈妈得的是胶质母细胞瘤,就算他们还住在旧金山,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分别。连火星人的微抗体药也只能延长一年的寿命。理智上他也明白,内疚、愤怒,都是悲伤的一部分。然而就算那种想要伤害什么、毁灭什么的冲动立刻就消退了,怨恨还是像发烧时舌根的苦味一样萦绕不去。
“你总是想要我跟你一样。我的确很像你,不过不在你希望的那方面。是的,‘农夫的美德’也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但你当年是被吓倒了,你能承认吗?旧金山衰落了,硅谷成了新的‘锈带’,看不到希望,而你管那叫堕落。于是你回来了,决定像爷爷一样生活,像一百年前一样生活。这种生活你是了解的。没有深渊,没有漩涡,没有未知的恐惧。是啊,奥德修斯的旅程,你回家来了。但你真的在特洛伊战斗过吗?”
“而这里最终也和一百年前不一样了,对不对?你还是自己剪枝,自己嫁接。但你也用智能灌溉,也用飞行器来监控果子的成熟,他们卖给你的那个预测最佳采摘时机的系统,背后是一个数学模型。采摘的时候,你会去租机器人。比短工便宜,也更听话,不是吗?你总是说,希望人们回到土地,但你真的想?你还想像爷爷一样,担心找不到足够的人手,担心他们没有出力?你也还是要把葡萄干卖给火星人,卖给那些从来没有见过葡萄长在藤上是什么样子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过特洛伊呢?”黑暗中,爸爸的声音很干涩,但他似乎在微笑,“火星独立的时候,我还在旧金山。禁运开始了,吃的开始涨价,他们说半年之内一半的传感器都会失灵。火星人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把一颗小行星推进地球返回轨道。返回轨道!好像那东西注定要砸到我们头上似的。那时候,我和你妈妈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们想要仿制他们的纳米纤维……想尽了办法,成本很高,降不下来,品质也不稳定,因为重力太强。真的非有那东西不可吗?但重力会一直都在。我们终归还是要生活在大地上……”
很多时候,当林德尔想起爸爸和他的那套“理想”时,心中涌起的是近乎怜悯的感情。但如果站在爸爸面前,廉价的自以为是就消失了,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父亲的权威和高贵,让林德尔的心灵无法挥起怀疑之剑。但今天,爸爸好像失去了他的魔力。他的情绪越是亲切哀伤,他的思想也就越是高傲激愤。爸爸似乎是另一个自己,但他们却身处永远隔绝的两个世界之中,无法彼此赞同,也不能相互帮助。
“如果大家真的回到土地,那么我们就只会变成火星的农业殖民地。土里种出来的农产品、剩下的那一点石油,还有土壤本身,这就是我们能拿得出手的所有东西了。你知道火星人在买土吗?中国人已经在卖江南最好的土,几百年来精耕细作,人工维持肥力的熟土。很快就会轮到圣华金的。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把这些葡萄砍倒、烧掉、翻进土里,然后挖地三尺,全部装进货舱,用火箭发射到太空去。”林德尔踢了踢脚下的土地,一瞬间甚至有种残酷的快感,“等到那时,恐怕我们什么都不会剩下。”
“火星人是我们时代的罗马人。他们才最有你一直在讲的那种古典精神。住在连氧气都没有、气温零下一百多度的星球上,危险无处不在。更不必说小行星带的定居点了。你不总说希腊人、罗马人更懂得面对死亡和厄运?火星人也懂得。”
“或许吧。”爸爸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身,漫无目的似地走下缓坡。四周已是一片黑暗,靠着东方满月的光芒,能勉强认出周遭一切模糊的轮廓。谁都没有打开照明灯,只有远处家里的窗口透出灯光,好像茫茫海上响起塞壬的歌声。“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如果可以选,我宁愿生活在一个火星殖民从未发生过的世界里。”
“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看古代世界的地图吗?地中海沿岸文明遍布,都是希腊人撒下的火种。殖民地总是会背叛母邦,但建立一个城市,用故乡带来的火种点燃壁炉,这光荣也会留下来。”林德尔没有动,在坡顶目送爸爸越走越远。
“林德尔,你听起来越来越像阿尔西比亚德斯了。不知道我有生之年,是不是会看见你远征西西里?”爸爸的脚步停顿了片刻,“在你身边,曾经有过一个苏格拉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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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从天而降的时候,邵一揆刚好走到了自家公寓楼门口。他猛地停住脚步,盯着脚下地砖上的几何花纹出了两分钟的神,然后立刻小跑起来。八月的午后十分闷热,街上少有行人。跑了没多久,汗水就开始顺着眉毛往下淌,心跳声在软弱蝉鸣的陪衬下,殷殷如闷雷。
自从和饶成安谈了那一次,他几个星期的日子都很不好过。“老饶”总是能戳破任何侥幸的幻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在绕着最关键的问题打转,并无寸进;而之所以如此,大概因为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太害怕失败。他总想周全一些,尽量利用现成的模型和结论,好像那么多同行都不约而同地漏掉了那最简单但又最关键的联系似的。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消沉情绪就不可避免地压倒了他。既然他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尝试的新想法,何必作无谓的挣扎?有两三天时间,他甚至闭门不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饿了便吃几口定量食物,其他的时间就靠在沙发上发呆。但在孤注一掷的“冒险”中,他本人的意志也仍然有着起落和循环,于是绝望中的绝望,反而又催生出尝试的动力来。大脑重新开始运转,他也再度开始观察自己的死亡尾旋。
凭着一种其实也不大可靠的本能(或者仍是幻觉),他知道这次的想法和以往大不相同。饶成安说得很对,对于他的问题来说,数据永远是不足的,他必须跨过鸿沟,从模型的海绵中纵身跃起,落向实验的坚硬地面。这和赌博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赢了,就如同神迹出现,真理的天使会用手托住他,让他的脚不会碰到石头;如果输了,地上就会溅满令人唾弃的污血。既然是最后一次机会,本来也就该再激进一些。已经开始问疯狂的问题,那么不妨再作出疯狂的回答。
于是他重新开始工作,又从人类数据回到模式生物,从赌博的年轻人回到喝糖水的白鼠。他的目标变得明确了一些,他想要一个大脑做出决定的过程的数学描述,并且它必须是机制性的、可以验证的。近一百年来,神经科学家们曾经做过大量的实验工作,在模式生物里找到了很多能反映大脑决策过程的行为模型,详细记录了它们受到何种遗传因素、分子水平和外加药物的影响。前人的成果大多是在统计层面,他们把实验动物分成两组,对其中一组做了一些改变,比较某种相对而言容易测量的行为指标在两组之间的差别,据此声称那些改变导致了行为的改变。自然,在过去几十年中,神经科学家们能够做出的改变、能够控制的因素已经越来越精细。在火星人整理好的数据库里,有些实验动物的整个脑区活动都被详细记录,分辨率可以达到细胞层面。但即使是火星人,大部分时间也仍然在谈论着模糊的平均的现象。某个脑区的神经活动水平,可能影响了某种行为,诸如此类。
邵一揆想要的,是一种更精细的描述。虽然这仍然免不了是一种概率的而非决定的描述,但他希望能在实验动物个体身上作出预测,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相应地,饶成安所说的“控制”,也便水到渠成。当然,这种描述也必须有他最看重的特质:在较大尺度上,可以化约为心理现象的神经表征。他此前建立的因果模型,之所以只是陈词滥调,便因为所谓动机或意志,都是不可测量的隐变量。要如何去控制假设中的、未知的、甚至不存在的事物?
刚才他本是去补充近来过度消耗的烈酒和咖啡的。前一天他照例很晚才从学校回到家,在工作室的增强环境里呆久了,对真实三维世界,既有视觉的不适,也有触觉的依恋,入睡之前,他常常难以言喻地烦躁,通常需要喝上几杯。带着醉意躺在床上时,帕尔文那次演讲时分享的群山远景忽然浮现在脑海。他想起山峰上的阳光和谷底里的阴影,想起这一切随着云霞移动而快速改变着形状,忽然心跳加快,好像当时贴在颈边的电极仍在发挥作用,心中涌上一阵熟悉而模糊的狂喜。然而身体的疲倦立刻如风暴掩来,他很快便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醒过来的时候,邵一揆几乎已经忘记了睡前那个混沌将分的瞬间,却一直隐隐感到在意识的水面之下,发生了某种变化。刚才那一刻,谜底忽然揭晓,如齿轮咬合,拼图完成,台球落入袋中,激光细线精准地停在微小的传感器上。过去模糊的悬望忽然有了清晰的形象,魔咒解除,他向着一直未能踏足之处奔跑起来。
他冲进工作室,砸下启动按钮,扶着面板大口喘息,汗水不断向闪光的屏幕滴落。窗外,德尔斐城上空正飘着零星的雪花。他稍稍平静些许,在漂浮的虚拟输入框里写下“相变”的字样,又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记忆的神经表征》。在科学里,经典就是过时的东西。几十年前的理论和猜想几乎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但说到底,他要做的事,正是接着这本书写下去。
记忆是非常复杂的现象,但比起做出决定的过程,它反而倒成了静态的参考和背景。一念之间,千丝万缕,影响决定的,可以是无数种不同的神经活动,景象、气味、虚无缥缈的悲伤和欢喜,都是茫茫脑海中一组特定神经元的信号发放。而所谓决定,也并非就是开关从左边拨到了右边,它是一种大尺度的转变,随之而来的便是整个主体状态的改变,是全新的目标和计划,是发起行动。一直以来,他的神经生物学训练令他关注与决定和动机相关的脑区,前额叶,纹状体,基底神经节。但正如他自己的笔记里写的,要寻找一种动态编码。可以用来描述它的数学,此刻他自信,终于想象出了它大致的性质。
现在再回想饶成安说的“数据不足”的问题,在动物模型身上,既对,也不对。从观察数据出发,全面把握行为的秘密,的确需要大量的独立样本。然而,如果能做到“控制”,能不断进行测试,修正假设,如此循环往复,需要探索的“空间”,就未必广阔得只能望而生畏。在严格实验环境中,针对受试动物,也有大量的时间序列数据可以搜集。这些数据并非独立的,而是高度相关,只是描述某一个体的行为,但他的假设,都能在后续实验中得到验证。
表面上,他后退了一步,离先前的目标更远了。但转向实验、转向较为简单的研究对象,赢得的正是控制权。“影响数据产生的机制”,的确比任何统计学方法都要强大。不仅现代科学就是从这一原则上发展起来的,人类作为个体,给周遭世界“建模”的过程,不也是如此吗?看看那些两三岁的孩子,便可以知道了:忽然有一天,他们开始热衷于探索三维物体的相互作用,移动一切可以移动的东西,兴高采烈地观察自己造成的抛物线运动、自由落体、弹性和非弹性碰撞、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的各种不可逆过程。他的理论模型,会在老鼠的大脑里做一样的事。
邵一揆在向着漂浮在工作台上方的资料数据挥了挥手,说了一声“关键字:人类”,然后点下虚拟窗口旁的“整理”按钮。好像恒星被吸进黑洞一样,大批图标聚拢成一个书本形状,又慢慢地淡出了视野。他一边喃喃有声,一边十指翻飞地输入,很快,另一批图标凭空出现,工作台上方又恢复了之前的混乱和拥挤。好一会,邵一揆才停下疾风暴雨般的操作,偏头又思考了片刻,向一个由五彩线条组成的大脑图标挥了挥手,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
图标展开成带彩色细胞标记的大鼠大脑三维模型,邵一揆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放大的动作,前额叶的细胞变得历历可见,绿色的兴奋性神经元组成森林般繁茂的网络,又各自延伸出细长的轴突汇成一束,消失在视野之外。红色的抑制性神经元点缀在绿色之间,像缠绕在高枝上的茑萝花朵。他端详了一阵,又在虚拟窗口输入了几个字,一段小鼠大脑的实时体内记录开始播放,在脑组织的局部真实图像上,细胞轮廓被虚拟的细线勾勒出来,细线的颜色也是代表兴奋性神经元与抑制性神经元的绿色与红色。每个细胞的中央,随着时间推移,假彩色显示出神经活动的频率。他伸手拨弄,把面前两个图像重叠在一起,又打开一个空白的命令窗口,将它伸展到几乎与工作台一样宽度,从虚空中抓出一个键盘,用颤抖的手指快速敲击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邵一揆几乎丧失了时间感知。有时他中午回家去,吃过定量睡上一觉;有时在半夜,他突然来到穿过校园的那条河边,在铺着木板的岸边独自踱步,直到槐树上成群的麻雀被东升的残月惊醒,开始争吵般凶恶地放声鸣叫。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手头工作的进展,他仍然周期性地陷入沮丧,但这一回,思想好像有了巨大的惯性,还没来得及停下,值得尝试的阶段性目标就在视野尽头出现。他精疲力竭,也前所未有地振奋,过去十多年的研究生涯中,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目标是可以实现的,而且他就是那个最能令其实现的人。
邵一揆从虚空中创造了一只不存在的大鼠,为它的前额叶皮层建立了从细胞层面自底向上的模型。每个神经元都被看成是随机网络中的节点,它们对周围节点的影响,是刺激或是抑制,基本的连接图谱,对每一个细胞的性质都给出数学上严格的规定。过去几十年火星人雄心勃勃的“测绘”,也已经将大脑中的细胞种类、活动模式、突触连接的基本原则精细地勾勒出来,令他可以作出无数基本合理的微小假设。
这是庞大而武断的模型,也不可能用分析的形式来概括它的全貌,但邵一揆相信这些都无关紧要。按照他此刻的设想,如果把这些神经元看成一整个动态系统,那么所谓“意识”作出决定的过程,就是从一种状态突然变成另一种非常不同的状态,好像水凝结成冰,冰升华为蒸汽那样。就像显微镜下找不到灵魂的颗粒一样,没有固定的哪一个、哪一群细胞,能充当意志的萨满,邀来神圣的肉体降临。高级现象只会从大量组成单元的复杂行为里突现。认知功能之间的切换,就是临界状态上发生的相变。又或者说,细胞之于大脑,如同分子之于气体。而神经网络不同于气体之处,则在于它几乎无时无刻不处于临界状态下。更重要的是,它具有自组织临界性,临界点本身是一个吸引子,很多参数的改变,并不会影响系统整体的状态。
这些理论,早在七八十年前就提出了,至于把它彻底地应用到“作出决定”的神经现象上,或许也有人试过,或许这只是一条死路。但邵一揆感到,这理论对于他来说也成了吸引子,无论如何,他必须向那个点移动。一开始,模型的计算量不是思维科学系的硬件所能负担的,他花了两个多星期进行了一些必要的简化,用局部细胞网络单元的重复来扩大尺度。最终,他得到了记录中那只大鼠前额叶皮层神经元活动的相空间。这个数据空间具有极高的维度,他知道任何降维处理后的表征都不可能不损失信息,但还是忍不住在三维图像里模拟了一遍系统的轨迹。象征系统此刻状态的亮点在相空间里穿行,从一个状态跳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状态,也像云影在山峰和河谷间掠过,正如那天梦中所见。而改动一些脑区之间连接的关键参数之后,高崖化为深渊,平地骤起高楼,相空间里天翻地覆,系统有了截然不同的轨迹,如同到了一个合理然而不曾存在的平行世界。
这个结果令他兴奋不能自已,但这一步,只不过证明了模型的可行性。他还需要在活的大鼠身上实现“控制”。这一次,所有的节点参数,可以通过长时间的全脑区记录,得到更加“个性化”的估计。他的研究基金已经全数用以换取计算资源,此时申请也绝不会得到批准,但只要他还是上科大的教师,坑蒙拐骗的便利就总还有一些。他进入自己几个月前就清空了的课程系统,仔细浏览了一遍最近思维科学系的教学需求,规规矩矩地申请了三门利用大鼠模型的短期演示课。批准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一些。他立刻开始“备课”,申请使用行为学设备和神经系统经过光遗传学改造的实验动物。这些要求倒也算是很普通,不会受到特别注意。当然,真到上课的时候,他自然是什么教学方案都拿不出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又是许多天的昏天黑地,昼夜不分。然后某一天,也不知是几点,正在回看实验动物的行为录像时,林德尔的声音忽然在工作室里响起来。邵一揆几乎吓了一跳,愣了几秒钟才想起,林德尔回美国之前,他们曾约好要再吃一顿饭。后来怎么定在今天,他已经不大记得,但系统既然接进来通话,自己肯定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邀请。
“你是不是把之前约好的事给忘了?”林德尔的语调十分欢快,胸有成竹,简直像看到了他此刻的表情一般。
邵一揆正想找个理由推迟聚会,听他这样兴致勃勃,又不免犹豫。想起林德尔回国述职,其实也是奔丧,对方才是真正经历了巨变,自己这样漫不经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最近有点忙,的确忘记了。”他把恋恋不舍地将实验录像推到一边,在输入框里无声地输入了几个字,想要调出和林德尔的通话记录来,看自己到底还忘记了什么没有。
“我听你声音就知道,很不欢迎我。但既然约好了,我可不想再临时重新安排。”林德尔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邵一揆记起遥远的大学时代,倘若朋友们相约看球、玩游戏、喝酒,最后却谁都不能来,林德尔就是一个人也要执行原定的计划。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期待可以调整,但不能落空。他这点固执,显然到今天也没有变。“你如果忙的话,我可以带着吃的去你学校。刚好有家小店想尝尝,本来也是没有空位的。”
邵一揆答应了下来,对方说两个小时后准时上门,然后就结束了通话。他暗自笑笑,不知是什么生意兴隆又不接受订位的饭店,竟然也有些期待。转念一想,恐怕林德尔也是特意多给他留了一些时间,不至于真的打断他的工作。当年他就是如此,手头的事情被打断就会心绪不宁,不容易找回状态,到今天也依然如故。
两个小时恰好能让他做完动物模型测试的准备工作。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一系列成功的预实验已让他的信心日渐饱胀,而如果这项研究真的有一个里程碑的话,或许就是现在。他猛地站起来,快步向动物实验中心走去。他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忍不住想到,或许将来他会反复回忆这个小插曲,绘声绘色地写进自传里。可能真的是时候了,而这样的关键时刻,可能注定要有见证者。
林德尔出现得相当准时。邵一揆已经设置好一切,从动物实验中心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在来访提示音响起之前的那十几分钟里,他简直迫不及待。林德尔见到他的表情,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餐盒,但他觉得对方误解了这种急切的来源。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但根本感觉不到饥饿。
“风景不错。”林德尔把食物放在工作台旁的矮桌上,走到窗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面朝向火星荒原的窗户,邵一揆觉得他好像严肃起来,甚至有点戒备。今天的德尔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漫长的黄昏过后,夜幕已经降临。透明穹顶里的灯火在夜空中照出一圈弧线精准的光晕。邵一揆走到朋友身边,目光则在深色的天幕上搜索着。片刻之后,他找到了目标,伸手指向半空中一对并不太显眼的亮点。“那就是地球,旁边的是月亮。这感觉很奇特吧,我们就站在这里,同时也看到这颗星星。”
林德尔有些不以为然似地耸了耸肩,但却没有收回目光。“那个呢?那是什么?”他指向天空另一边一个缓缓移动的明亮光点。
“那是埃利斯空间站。”邵一揆看了朋友一眼,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就是那个好多圆圈套在一起,像船舵一样的东西。所有到火星的人,都先到那里,适应重力。地球去的先到外层,慢慢移到内层……”
“听着很耳熟,但丁是不是写过它?那书好像还挺长的?”林德尔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你又来了。”邵一揆笑出了声,两人的面容模糊地倒映在窗上,“不过,埃利斯空间站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它的出口在中间的一环。小行星带来的人,就是从最里层开始,往外移动的。”说到这些,便又唤起了现在觉得十分遥远的火星记忆,但他迅速刹住了念头。没有任何具体的情境在脑海中重现,但感情已经从密封中泄露,好像为了取什么东西迅速开关冰箱,不免释出一阵寒气。“不过,也说不准。”他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工作台,“火星人都很崇拜那些小行星带的开拓者,好像以前你们美国人喜欢牛仔一样。他们说,埃利斯空间站从外到内,重力越来越小,勇气却越来越大。”
林德尔看了他一眼,跟着他走回桌旁,拍了拍装着食物的密封袋。“冷面、熏鱼和糟鸡。糟卤这东西,还真是越吃越上瘾。”
“你对上海菜的讲究,应该已经超过我了。”邵一揆笑起来,“不过,有这样的好东西,再等上二十分钟也没关系。我先给你看点有意思的。”
不等林德尔回答,他就激活了控制界面。两帧高分辨率的实时监控图像在空中展开,左边显示出一个T字形的迷宫,从这个俯视的角度,也能看出两端的装置非常不同;右边则是鼠笼内部的近景,一只白鼠正在满地锯末中嗅来嗅去,头上的信号接收器像冠冕一样,闪着金属光芒。
“这是什么?”林德尔皱起了眉头,“你不会准备继续工作吧?我可不是来给你送餐的。”
“这是饭前的助兴节目。”邵一揆有些紧张地双手交握,用下巴指了指那张塑料躺椅,“放心,要不了二十分钟。”林德尔向他投去怀疑的目光,但还是坐了下来。
“这看上去不是什么尖端的实验。”林德尔靠在椅背上,好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戏。
“的确不是。”邵一揆点头道,“这是经典的T-迷宫选择实验,一百多年前就发明了,几十年前就做滥了。这只老鼠本身稍微先进一点,大脑里的兴奋性神经元和抑制性神经元表达了两种光敏性离子通道,能分别被不同特定波长的光波激活。它头上那个玩意儿,还要再先进一点,它连着一整片柔性材料,能产生微米级别的光点阵列——是在半液态的时候,慢慢注入纹状核的,这是费了不少劲,但好在搞成了。总之,我在这里调整输入,就能相当精确地刺激它大脑里的奖赏回路。”
“好吧,我承认你之前不跟我说这些是对的。”林德尔从椅子里坐起来一些,目光心不在焉地投向墙边的书架。“我实在没觉得那只耗子能让我胃口更好。”
“给我个面子,耐心一点。”邵一揆笑了笑,感慨地盯着画面里的白鼠,“这是我的‘阿尔吉侬’。我一直想给它取个名字,但一直想不好。我这人不会取名字,越想取得好,越取不出。我想过要叫它‘子山’,你知道,我喜欢庾信的诗。但庾信生命中那个重要的关头,和它马上要面临的是不同的。我要试验的动机选择是和努力相关的,而不是和冒险相关的。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那个我也想试试……”
“和努力相关的选择?”林德尔突然把目光从书架上收回,倾身向前,双肘支在膝上,“用老鼠能看出这个来?”
“你看着好了。”邵一揆又把双手用力握了一下,用有点夸张的姿势点下虚拟窗口里的按钮。
一只机械手轻柔而迅捷地把白鼠从锯末里抄起来,放到T字形迷宫的底端。通道的宽窄仅能供它容身,它几乎没有停留,就直接向前跑去,来到分叉路口。它停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钻进左边的通道。通道尽头的空间略为宽敞,白鼠驾轻就熟地径直奔向一侧墙壁,直起身用前爪按下固定在墙面上的开关。它有些费力地保持着两足站立的姿势,直到旁边一个小孔打开,看上去像是食物的东西滚落出来。
“巧克力味的,它最喜欢。”邵一揆注视着影像中忙着咀嚼的老鼠,目光几乎可以说是慈爱。林德尔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但站起身来向窗口又走了一步,盯着画面沉思起来。
“好了,再来一遍。”邵一揆欢快地宣布。机械手从天而降,把白鼠送回迷宫的入口,一只细小的探头迅速清扫了装有开关的小室,确保没有任何食物残渣留下。白鼠再次来到选择的路口,这次它仍然奔向了左边。一切都好像是刚才的重演,但压下那个开关似乎变得困难了,需要坚持的时间也变得更长。它摇晃起来,几乎就要松开爪子,期盼已久的奖赏才终于出现。
循环继续,白鼠再次来到开关跟前。这一次,它的毅力终于到了极限。在巧克力味的食物颗粒出现之前,它松开了开关,于是一无所得。它又试了一次,这回坚持的时间更短,自然也是徒劳无功。下一次来到十字路口时,它选择了右边。通过近景,能看见那里的墙壁上没有开关也没有洞口,只有一块看上去有点像软木酒塞、粗糙坚硬的东西。白鼠用前爪捧起它,啃了起来。
白鼠的遭遇令林德尔看得入了迷,邵一揆却只是偶尔扫一眼确认结果,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旁边的两个窗口上。左边的窗口显示着被试白鼠的前额叶皮层活动记录,光点不断亮起又消失;右边的窗口里则是极度复杂的、扭曲的二维平面,正像是饶成安说过的“揉皱的锡纸”,不过所有的转折都很光滑。当白鼠毫不犹豫地选定方向之后,他满意地看到象征系统此刻状态的图标沿着流畅的曲线落入了“锡纸”上的一处“谷地”。
又一次循环结束了,白鼠这次还是选择了右边。邵一揆暂时停下实验,调出一幅密密麻麻的网络图谱,覆盖在活动记录上。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了几行字,图谱上一些分散的点像城市灯光般突然点亮。
“就看现在了。”他喃喃自语道。
“这是什么?”林德尔走到他身边,凑到窗口跟前仔细观察起来。
“这是我用理论估计出的‘撬动点’。”邵一揆答道,“我已经很了解它了,比它自己还了解。当然,真正理解了它的是思想科学系的超级计算机。它——我是说那只老鼠——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左边有最喜欢的巧克力,但总要付出点努力才能吃到;右边是食之无味的普通口粮,但可以不劳而获。一开始,它总是会先去左边。但随着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高,它就会放弃。现在,它已经放弃了。”
“马上,我就要刺激这些‘撬动点’,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我就能让它改变主意。”邵一揆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解释道。
“让它改变主意……”林德尔似乎非常震惊,但邵一揆无暇理会,深吸了一口气,向虚空中挥手,重新启动了实验。
白鼠再次来到了选择的路口。那张网络图谱上,所有的“撬动点”忽然光芒大盛。与此同时,那张“锡纸”开始迅速变形。象征系统状态的光点好像是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忽然被甩上浪头,颠簸震荡。当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它在全新的“地貌”中,滚落向一处新形成的“深谷”。实验画面上,茫然的白鼠忽然坚定地向左跑去。
邵一揆的右拳用力砸向工作台,巨大的声响可能把林德尔吓了一跳,但那一刻,他只听得到自己轰鸣的心跳。归根结底,还是会有这样的瞬间!那个阿基米德从浴缸里跳出来的故事,就算不曾真的发生过,却也捕捉到了某种万古不易的真实。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一生中能有一次,就可死而无憾。
然而疑虑的阴云再次合拢,他又狂热地在窗口里输入了一阵,循环重又开始,往复六次。在此期间,象征着精确刺激的光点亮起时,白鼠就向左,没有时,它便向右,无一例外。
“吃饭。真是饿死我了。”他把工作椅推到放着食物的矮桌旁,忽然觉得好像喝醉了似地,头重脚轻,几乎摔倒。糟卤的味道钻入鼻腔,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你可得好好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实验。”林德尔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视野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出了朋友努力克制的兴奋,忽然觉得有些迷惑。“那是当然。现在,我们还是吃饭吧。”
“看起来,‘心灵’还是可以撬动的,不是吗?”林德尔用一种几乎可说是狂热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那只老鼠……就这样不断地被送到那杠杆跟前吗?不如,就叫它西绪福斯吧。”
***
清晨的山谷里回响着乐声。来这里之前,帕尔文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如此张扬外露、中气十足的播音了。和那些生活在耳机里、室内定向音响系统里的旋律不同,它像是顾盼自雄的领袖,自信所有人都必须听到它、都会喜爱它。音乐是悬停在水田上方的无人机群播放出来的,彼此呼应,音效富于层次,精确而完美。这些无人机在空中组成整齐的网络,即使天色渐亮,它们色彩鲜艳的三维投影也仍然清晰可见。
她在青阳新城已经呆了近两个月,但日常景象带给她的惊奇却未曾稍减。“新村计划”的创造者,想象力和执行能力都令人叹为观止。这里有一种全新的生活,虽然是人造的、强制的,不是模仿也不是自主的演化,散发着润滑油的气味和电流的高频音,但它羽翼丰满、五脏俱全。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公车上下来的人们已经在公路边聚集起来,好像雨后的水洼。在公路和群山环抱的稻田之间,半人高的信息柱一字排开,像是城区老式地铁里仍在使用的感应闸门。人群的水洼自动分成整齐的几股细流,从那些“闸门”里通过。除了套在肘弯上部的智能手环,没有人携带任何随身物品。人们走过时,每一只手环都亮起湖蓝色的光芒,信息柱的显示屏幕也不断弹出简洁的图示和文字说明。“闸门”靠近稻田的那一侧,总有小规模的无规则运动的人群,也正如流水汇聚后的湍流。就算有暂时的茫然,人们也很快在手环的引导下,来到无人机标示出的指定位置。
即使经过好几周的练习,帕尔文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掌握真正的“动作要领”。她总要站在原地默读一两分钟,等她看明白系统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不耐烦的催促声早就在身后响起。语言当然是一方面原因。系统给出的图示也算一目了然,但她毕竟还不能流畅地阅读和听懂中文。另一方面,她接受过的“训练”,也绝不能和这些新城居民们相比。接待她的本城政府官员都向她解释过,在迁居到这里之前,所有人都经过了一段或长或短的“适应期”,确保他们能很好地完成日常任务。自然,王慎徽以他的一贯愤怒而辛辣的口吻向她描述了那个深藏山中、神秘莫测的“第一阶段改造中心”。在信息柱和无人机的注视下打听关于那个地方的事,显然不会有什么成果。她曾经尝试过,人们对此有可以理解的反感,但也不乏坦率。“一开始当然很不适应。”她记得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但既然来了,也就这样了。”
她总算搞明白,这个早上,自己应该去H5区为正在灌浆的早稻手工补肥。为避免再浪费时间,她让智能手环投影出导航图,走在路上的功夫,又复习了一遍这个工种的说明和注意事项。补肥并不需要太复杂的技巧,系统已经大致标出了H5区分配给她的“工作区域”,会根据她的位置适时提醒。她要做的,就是尽量仔细均匀地把叶面肥喷洒在水稻植株上。
这当然不是轻松的活计,但平心而论,也并不能算是“苦役”。在田边的“工作站”,她领到了喷药桶、遮阳帽、口罩、胶鞋、防止裸露皮肤被叶片割伤的透气外衣,所有东西都整洁完好,趁手合用。到了11点,阳光毒辣起来,系统也会提醒她离开岗位,开始午休。
一个月之前,她向青阳县政府提出请求,想花些时间体验“新村”的生活。宣传负责人答应得很痛快,令她颇感惊讶。当时她暗中自嘲,怕不是近来被读者惯坏,对自己的影响力有了不切实际的估计。但从王慎徽的只言片语来看,她在社会信息委员会的系统里,还是受到一点“关照”的,如果是这样,他们就肯定了解,她最喜欢探寻那些奇异的孤岛,对怪诞远比对和谐敏感。回到地球的这几年,她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追逐着坚固有形的困惑,那些硕果仅存、不合时宜、潮水冲刷后留下的空洞。在她眼中,独立的火星像是太空中一架硕大无朋的吸尘器,把曾经的母星含在口中吸吮。于是,秩序的豆荚张开,所有可怪可叹的人和事,像豌豆一样滚落出来。她用一种冷静的痴迷态度捡起它们,观察、描述、纪录。
混乱令她感到安全,或许这样,她就可以安心扮演一个外来者的角色,只需观察,最多做一点评判,而不必参与卷入,更不必感到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有什么道德责任。“还魂”的谢庄如此,她以为青阳新城也是如此。当然,在很多时候,观察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技巧,也带来风险的事情。她觉得以“新村计划”的声名,当局不会欢迎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段态度“友好”的文稿,准备在受到质疑时拿出来证明自己的无害。她有时会用闲聊、用带感情的描写来争取当地人的好感。哪怕在最僵硬的、大半由机器来执行的官僚系统中,人的因素都是无法抹去的。但这些准备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她见到的那位宣传负责人对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关注。至于这种无动于衷的自信所从何来,她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明白。
人们陆续下到田里,无人机演奏的音乐转而轻柔起来。日上东山,晨光驱散薄雾,抽穗的水稻散发出的芳香,像群山一般稳定绵延。施肥开始后,稻香又被肥料的发酵气味包裹,冲撞之外,似乎又有甜腻感。帕尔文在她的“工作区域”里有规律地来回折返,仔细观察着局部稻株的长势,控制肥料的用量。这种工作的确带来一种踏实的愉悦,身心都渐渐与动作的节奏共鸣,好像随着温暖有力的海浪起伏不止。她不禁想到,那些允许她来到田间的人,应该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对于她这样内心充满不安的人来说,适当频率和强度的重复,简直有镇定和治疗的作用。他们知道,她一定会说些好话。
田边高大的桑树上传来蝉鸣,盖过了无人机的乐声。帕尔文停下来稍事休息,顺便向四面张望。在齐肩的稻田里,人与人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统一的工作服也让面貌体态无从分辨。在这片土地上,受着信息系统无处不在的指引,她可以生活、劳动,做庞大社会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同时又自给自足。
想到这里,茫然而又舒适的内心忽然警觉起来。好像习惯的动作被打断,天鹅绒帷幕掀起,露出冷灰色的钢铁骨架。真像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所说的,锤子不趁手时,才会开始思考它的存在。她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并不真正认识任何人。所有的交谈都是偶遇,一晤之后,几乎没有重逢的可能。公车上座位宽敞,每天被分配的车次都不固定,四周总是陌生的面孔;在那些外表有些暗淡的居民楼里,房间很小,设施也总是完善,没有与他人交道的必要。她甚至拿不准这里的人们是不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他们有家人吗?
她心理上的舒适,可能某种程度上正是隔离的结果。她想要观察,就让她做个安静的观察者;她想要参与“新农业生产”,就让她参与。她轻轻敲了敲肘弯处的智能手环,投影的光芒从工作服上特制的小窗口透出。工作区域的轮廓已经被悦目的桃红色填充了一半,线条优雅的数字鼓励似地跳动着,看过简直有吃了彩色糖果的错觉。设计这个系统的人的确不简单。目之所见,手之可触,所有细枝末节都被运用起来,以求把人的意志推上一条并不是最容易的道路。力量若有所不足,还会适时扶上一把。
她在原地站得有点太久了。暗下去的投影突然又自动亮了起来,向她展示她的心跳、血压、汗液电解质浓度,用欢快的音效宣布一切正常。紧接着,她的信用积分、用度统计、“今日积累”在整个青阳人群中的百分位数也出现了。信息系统无处不在,每一个人的日常工作都是经过测算、精心分配的,全程也都有实时的监控与互动。所谓“人工”、“有机”的“新农业生产”所占用的计算资源,恐怕比城市里的交通调度系统还要多。
帕尔文忽然想起几年前,大概是他们先后回到地球之后的某次相见,她和邵一揆曾经聊起“乌托邦”。他当时说,中国没有“乌托邦”,只有“桃花源”,“桃花源”是“乌托邦”的反面。在一个国家非常强大的文明里,人们不想再梦见什么哲人设计的完美政体了。“桃花源”是不用交税、没有官府,乃至“不知今是何世”的地方,在其中可以逃避“秦政”。“桃花源”里也没有机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们从事一种节奏悠闲的手工农业。现在看来,这个梦想是落空了。机器越少,监控反而越多。桃源是秦政的终极演化形式。
正是炎夏,中午的两个小时,所有人都来到一片有巨大遮阳篷的空场,地上铺着凉席,有自动售货机提供简单的午餐。吃过饭之后,有些人会看看智能手环上局域频道里的内容,大部分人就和衣而卧。大规模人群在毫无隔断的空间里聚集,交流却很稀少,最多也只是三两个人客气地攀谈几句。遮阳篷下,仿佛是凭空出现在田野的候机厅,每个人都静待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无暇顾及周围发生的一切。这与之前在政府广场所见到的景象,简直异曲同工,帕尔文不能不觉得这是某种精妙的系统工程的结果。音乐在这项工程里一定至关重要。那些无人机现在都聚拢在帆布天花板下,一边轻盈起舞,一边奏着沉静的乐曲。
帕尔文站起身来。在一片或坐或卧的人群中,这个姿态保持了不到两秒钟,就显得非常突兀,她只好走到自动售货机边,又买了一瓶水。短暂的等待中,她盯着售货机光洁的外壳上映出自己模糊变形的面容,不觉抿起唇角。她已经看了王慎徽想要她看的,也看了神秘莫测的“上面”允许她看的,但青阳一定不是只有这些。如果“秦法”已经牢固地统治了“桃源”,人们难道不会向更隐秘处逃去?另一个青阳一定存在。如果找不到,只是她的失职而已。
她决定从住处和食肆开始,这也是最合逻辑的起点。在获得“下地”许可的同时,她也从政府广场的宾馆搬到了街道上写着“普宁”字样的街区,住在一栋楼房的五层。楼房的式样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走廊就是室外阳台,两端和正中都有楼梯,所有房间的门朝向走廊一字排开。青阳宣传委员会的那位汪女士领她来到这里时介绍过,这样做是为了保证所有房间都朝向一致。每隔一年,住户也会分批在楼层乃至街区间分批轮换,让“所有人都得到公平的通风、采光和景观条件”。几个星期以来,帕尔文与左邻右舍沉默相遇时,一直在规划着能来一场闲谈。最初的尝试失败后,她谨慎地保持了沉默。智能手环仍然不时响起蜂鸣,王慎徽也告诉过她激活“安全模式”的方法,交谈对象的手环却仍有可能录下一切。但总要有个开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很紧迫,冒险是必要的。
她选定了左手的邻居,敲了敲房门。一整天的晴空万里之后,西方残余的金线被大块乌云吞没,空中传来低沉的雷声。楼前的苦楝树上飞起一只麻雀,在短暂的寂静中冲向屋檐。没有回应。她想起来,这里的房门上没有监控屏,甚至都没有老式的观察孔,房门厚重,指纹虹膜验证之后,还有两道机械锁需要手工解除,应门是件有些麻烦的事。她等了片刻,又敲了两下。雷声更近了,邻居的门后似乎传出一点微弱的动静,但期待中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
雨滴已经开始敲击走廊栏杆,面前的房门仍然紧闭。帕尔文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手指几乎要碰到识别区的一刹那,她放下了手,继续向前,敲响了右手那户邻居的房门。门里似乎传出一点声音,但闪电忽然撕裂云层,紧跟着雷声大作,她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温热的雨滴溅在背后,空气中充满了泥土气味。她想起来,她见过这扇门打开的样子。右边这间的住户,是不久前刚刚搬来的。某一次傍晚回家,她曾见过政府配给的负重机器人从房间里跑出,姿态灵活,像训练有素的猎犬,房间里有人在走动,重物落地,走廊微微震颤。今天她还有这个运气吗?她会见到那位邻居吗?
雨越来越大,帕尔文忍不住回头望去,远处的群山已经隐没在水雾之后。直到今天,大雨仍然令她暗暗惊奇。雨声是无处不在的嘈杂背景,反而衬得整个青阳新城无比安静。她忽然想到,几百年前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恐怕不会有闲心听这雨声。夏季风暴对灌浆期的水稻有致命的影响,但现在,人们似乎并不会担忧天气。无论“新农业生产”如何标榜自己恢复了古老的农业秩序,它都是一种全新的组合。
身后忽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帕尔文猛地回过头,只见刚才紧闭的房门已经半开,一个皮肤黧黑、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姑娘正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有事吗?”她的语气很匆忙,好像急于结束对话。但能见到对方的真容,在帕尔文已经是莫大的进展。
“我住在隔壁,”她的中文还是不熟练,说上几个字就被迫开始比划,但帕尔文不打算掩饰,“我想借一下水壶。”
“不是有净水龙头吗?”年轻的邻居靠在门上,皱眉问道。
“热水。泡茶用。”帕尔文从衣兜里拿出一小包红茶,向对方晃了晃。
“水壶不借。去拿个你自己的杯子来。”门关上了,但并没有传来落锁的声音。嘈嘈切切的雨声中,帕尔文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