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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令林德尔惊喜不已的请柬是在周末的傍晚出现的。当时他正拿着一杯酒欣赏远处森林公园层叠葱茏的树冠,邮件系统毫不犹疑地确认了它的重要性,直接将它投影到了智能窗上。发信人是王广谟的私人账号,经过了系统确认,闪着淡淡的绿色,但并不属于任何公共机构的分组。虽然林德尔笃信权力应当是有限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主席的私人生活,永远会是公共政治的一部分。
请柬用中英两种语言写成,篇幅很短,但措辞考究。他被邀请参加一个小规模的“座谈会”,英文部分则直截了当地称之为“沙龙”。随信附上了会址坐标和识别密钥,坐标也经过加密,预定时间两小时前才会显示。请柬末尾一行小字信息解释道,从他收取此信的物理位置,大约一个小时可以到达约定地点。信里没有提到“座谈”的内容是什么,也没有列出可能参会的名人,落款处是王广谟优美的书法签名,下面是接受邀请的确认按钮,字体也是赏心悦目。
林德尔再三确认无误之后,点下了“接受”。他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在房间里快步走了几个来回。稍稍冷静之后,他想起与邵一揆吃的那顿饭,心中也不禁有种荒谬的感觉。那天邵一揆对他说,“坏”的且不论,他最好想一想那些所谓“蠢”和“懒”的人,到底过着什么生活。现在看起来,他倒是要先去看一看那些被他归入“坏”的一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想当年,父亲教给他满脑子的古典篇章和农夫的道德感,他带着它们,拿着军队的资助,去了日渐落魄却不改倨傲的波士顿。那时候他打定主意,绝不捡那些巨头们的餐桌上掉落的面包渣。那时候,他把邵一揆这样的人看成是象牙塔里四体不勤的怪胎,病态文化的崇拜者,他永远的异类。这样的先入之见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便发现,他和这些人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人,固执地认为生活的海面上漂浮的一些人为构造,比生活本身还要重要。现在,他是否又将发现另一些区别,其实也是幻觉?
随着聚会日期的临近,林德尔发现自己开始想象这“沙龙”会在什么地方举行,参加者会是什么人,衣着打扮风格如何,会如何安排座位(如果有座位的话),供应何种餐食(如果有夜宵的话)。在他盯着南中国海的地图,与太平洋舰队、南海舰队、中国的外贸委员会、美国的太空总署,以及外太空部队总部迷宫一般复杂的各个分支交流进度、提出要求、重新激活因为自动系统遇到排序冲突而陷入停顿的流程的间隙,他脑中不时闪过一些画面。例如,他曾设想这聚会将如今上海奢华怀旧风格的发挥到极致,真的回到“沙龙”这个词诞生的时候,在法国式的客厅里举行。在想象中,他看见王广谟站在用金色、粉色和浅绿色装饰的房间里,周围充斥着繁复柔美的曲线花纹,家具陈设舒适豪华,落地长窗外是早已不复存在的醇厚黑夜。这种可以称得上是粗俗浅薄的想象令他感到羞耻,同时,兴奋和忐忑也越来越难压抑,他只有自我宽慰,这是好奇心使然。
聚会开始前两个小时,一个地址如约发送到了林德尔的手表上。他仍然看不到明文,但附加的说明里写道,公共自动车系统的加密模式可以解析出实际位置。林德尔也考虑过很久,自己应当以何种形象出现。按规定,在私人场合下他不能穿军服,邀请中也没有指示。几乎是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冲动,他最终穿上了那天和邵一揆吃饭的衣服。最无趣的“得体”,在他是亲近的表示,而在这种场合下,大概要算一种冒险。林德尔再次对自己的心态感到警惕。前思后想,但在最后时刻任意妄为,是他在非常重视的事情上才会有的态度。
不管怎样,那天晚上七点刚过,林德尔·富勒中校一身便装,从国际公务社区出发了。双座自动车以棋子般的轻盈和笃定上了中环路,沿着快车道向西南方向一路飞奔。半小时内,林德尔从成千上万人的窗外掠过,大同小异的城市景观令他丧失了方向感。看着车载地图和路标,他知道自己已经绕过半个上海,来到虹桥附近。自动车下了高速,在照明不大充分的居住区里转了几个弯,就在路边戛然停稳。
林德尔下了车,手表上亮起了步行指示路线,他向自动车挥了挥手,后者流畅地再次启动,转瞬间不见踪影。他望向手腕上那个浅蓝色箭头所指的方向。许多看上去没有什么分别的高层公寓楼森然环立,外墙上闪着略显肮脏的粉红色光辉,好像是一群好奇的巨人,低头俯视着脚下一小片空旷的黑暗。几点灯光在层叠的树影后故作神秘地闪动着。
他越过一堵花岗岩门墙,向那片黑暗走去。轻微的电子声响了一下,短暂得仿佛幻觉,但林德尔知道身份系统已经侦测到,并且默许了他出现在此处。夜气潮湿温热,早上本地同事告诉他,已经过了“芒种”,上海的“梅雨”季节快要到了。走在白色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却不时能感到隐约凉风,夹杂着水草的气味与极淡的花香。这条路似乎穿过一片很大的草坪,而在草坪的另一头,能望见中国式飞檐的一角,应该是几处亭台池榭。他有些好奇,但手腕上那枚淡蓝色的箭头并不指向那里,而是引着他绕过草坪尽头的大楼。那栋楼上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大门却被刺眼的白色灯光照亮。几架飞行器在楼前无声地盘旋着。
大楼背后是一栋浅色的三层别墅,外墙轮廓是柔和的弧形,门柱和窗沿处都有螺旋形的装饰。他走到嵌着彩色玻璃的大门前,手表上的箭头变成了闪动的星星。林德尔忍不住笑了笑。他之前的想象或许是过于夸张,但关于长窗、纹饰和黑夜的部分,虽不中亦不远矣。
大门在林德尔走近时自动开启,又在他踏入门厅后悄然合上。墙壁雪白,深色的地板和护墙板看起来有些年头,但都得到了精心的保养,散发着陈旧的香气。三四个表情和体格都极为相似的年轻男子站在楼梯边,都穿着黑色的外骨骼,但没戴头盔。见他到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停留在他脸上。他知道对方正在进行最后的人工安检,于是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片刻之后,为首的一人向他微微欠了欠身,向楼梯作了个手势。他拾级而上,向着越来越清晰的谈笑声走去。
楼上的陈设给林德尔一种年代错乱的感觉。地上铺着厚实的绿色地毯,客厅一端是一张看上去极端沉重的大红木桌,球形的三维投影静静悬停在桌子上方。面对着那张桌子则摆设了好几排精美而不甚舒适的椅子,大约可供三四十人就座。整个场面,好像是仓促之间,要在古董家具库房里举办讨论会一般。
林德尔早到了大约十分钟,客厅里已经坐了几个人。王广谟从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向他点了点头,离他不远处,两个一望而知是警卫的人默默肃立。墙角的服务机器人无声驶来,奉上盛在瓷杯里、冒着热气的茶水。他沿着墙边绕过那些椅子,走到王广谟身边致意,感谢他的邀请。比起初次见面,对方的目光似乎少了一些逼人的气势,却多了一点漫不经心。“林德尔,欢迎,今天会很有意思。”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主席用他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
直到客厅渐渐坐满,人声渐渐喧闹又归于安静,演讲者站到红木桌前,三维投影展开成一串竹简的形状,林德尔都没有想到,今晚的题目竟然是《论语》。在大概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带着发自内心的困惑和惊奇听那位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的教授解释“君子”和“小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几乎感到自己像是一个买错了票的观众,而周围的那些一望而知身份地位不俗的“沙龙”客人们,竟然都是一副了然于胸,却也兴致盎然的神情。
演讲结束后,人们纷纷站起来,三五聚谈,又有服务机器人鱼贯而出,将那些座椅移到墙边。虽然有些迷惑,但林德尔还是决定要抓住可能的机会,哪怕要冒着在这些人面前,显出“美国人的傻气”的风险。在这群人中,他只认识王广谟,但不觉得对方今晚还会为他留出时间。于是他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走向了那位正端着茶走入人群的演讲者。
那位教授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头发剪得极短,面庞微胖,看上去精神仍有些亢奋。他见到林德尔迎面走来,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向旁边飞快地一扫。林德尔没有迟疑,快步上前,向对方伸出手来:“赵教授您好。我是林德尔·富勒,联合国外太空部队的美军联络官。”
“您就是写了《奇怪的战败》的那位富勒中校吗?”一个女声从旁响起,林德尔转头望去,只见一位上了些年纪、看上去非常优雅干练的女士正对着他微笑,灰白的长发有些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看起来非常眼熟。
“我叫方震泽,是社会信息委员会的。”那位女士向他友善地点点头。
就算林德尔不是已经对这种含糊的谦辞有了些经验,光凭赵教授肃然起敬的神情,他也知道这位女士的地位绝对不同凡响。非工作时间不能用增强系统,有时候还真是麻烦。但正像初见李峰少校时一样,发现这位方震泽女士知道他的著作,瞬间令他心跳加快,欢欣鼓舞。她的地位,就更令他的心情锦上添花了。“是的。”他挺直身体,用下级对上级的认真态度应道。
“看起来,你们二位之间,会有一场精彩的对话。”方震泽来回望了望面前的两人,用一种鼓励而近乎期待的语气说道。
“赵教授说的‘君子’和‘小人’的两重意义,我觉得很有趣。”林德尔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对中国古典半通不通,只读过一些英文的翻译和介绍文章。我一直以为,‘君子’就是指道德高尚的人,‘小人’就是指品质低劣的人,孔子的教导,都是道德箴言。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这也可以指政治地位,而孔子,对不同地位的人,要求也是不同的。”
“二十世纪以来,很多人总是想改造孔子,把他解读成一视同仁的圣人。谁也不敢承认,孔子的本意,根本就没有过时,根本不必改造。”赵教授说着,又有些激动,“‘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在今天不是格外有道理么?”
林德尔笑了笑,没有答话。
“富勒中校大概不同意吧。”一直在静静倾听的方震泽忽然开口,脸上还是那种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我对美国不算了解,但以前的确看过《联邦党人文集》。美德存在于每一个公民身上,在你们那里也是根深蒂固的看法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对所谓‘国父’们的理念,也有很多反思和讨论。”林德尔有片刻的惊讶,但立刻用谦恭的口气应道。
“如果说过去一百年我们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历史真的能决定未来。”赵教授望了方震泽一眼,忍不住把茶杯放在脚边,做起了手势,“你们西方人,从古希腊开始,就总是害怕失去自由。古希腊人讨厌僭主,哪怕他把城邦治理得很好。到了现代,你们美国人为了提防政府的暴政,甚至允许人民拥有武装。但我们中国人,自古就是不一样的。”
“比起自由,我们更看重安全;比起暴政,我们更害怕乱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赵教授不像是在给人讲课,反倒像是在回答问题。说完这对仗的“警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则又飞快地向方震泽那边扫过去。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眼角的纹路如涟漪浮起,颇有感染力。“不知道富勒中校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我没有听过。”林德尔盯着对方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又笑着说下去,“不过,我的确知道中国人喜欢讨论‘乱世’和‘治世’。在您看来,现下我们这个时代,要算哪一种呢?”
赵教授好像是听到什么响动的松鼠一样,忽然停住了所有动作。林德尔低头喝了一口茶,又投去无辜的问询目光。
“这大概要看问的是谁。”方震泽向他们靠近了一步,柔和的灯光从侧面照来,她深灰色的外套褶皱上有温暖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没有一个社会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我毫不怀疑此刻有很多人觉得,他们是身处‘暴政’之下。但我还是相信,我们这个社会的运转,还是让最少人受到最小的痛苦。实际上,确保这一点,就是我们社会信息委员会的工作。”
“功利主义的道德哲学。”林德尔肃然起敬道。
“可以这么说。”方震泽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不过,现在我们有了科学的方法,真的可以精确地计算整个社会的总体福利了。”
赵教授挥手招来服务机器人,换了茶。林德尔则继续喝着自己的那杯。这茶醇厚苦涩,滋味猛烈,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莫名的烦躁却也像坏掉的外墙广告一样扭曲闪烁着,不时出现。他觉得自己又碰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或者不如说,一切终于像他盼望地那样发生了。但在这种顺遂中,却又总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刚才那些“太平犬”和“乱世人”的话,只有令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怎么计算呢?”他努力收摄心神,用尊敬而好奇的口气问道。
“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赵教授很开心地笑起来,“方主席是这方面的权威。”
“主席”的称呼在林德尔心中的确引起了一些震动,但他对“权威”有更大的兴趣。中国领先世界的社会工学,几乎全然是由政府主导的。那些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个人,除了少数例外,都非常低调。一切都是“集体的决策”,“集体的意志”。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显然是一位真正的专家。像“新村计划”那样的项目,令他困惑又敬畏。或许他只是不大愿意承认,手段暂且不论,自己对他们的动机,其实非常认同。
“我们有全世界最普及的实时监控网络,也有全世界最先进的计算能力。”方震泽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好像自己也无法相信竟然梦想成真的表情,“理论上来讲,每一个正式登记在身份系统里的公民,我们都可以知道他们任何时刻的情绪状态。当然,实际上做不到这样完美,数据量太大了,还是要随机采样。但我们社会信息委员会,绝对是有史以来最了解自己人民的政府部门。我们当然也用这些数据做研究,真正有用的研究。”
“人是很复杂的,也是很简单的。”她看了林德尔一眼,似乎想确认他是否认同自己的观点,“要活得心满意足可能很难,但活得快乐却相对容易。实际上,快乐可以让人暂时忘掉那些没有达成的愿望。快乐也很好测量。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想得太多是一种折磨,不用想事情,则是一种福利。”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林德尔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和兴奋,这是面对内心真实愿望的时刻。就好像多年之前那第一个没有回家的圣诞节,波士顿大雪盈尺,他孤身呆在公寓房间里,一口气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令他汗毛倒竖,却又无法自控地痴迷。“你少尊敬他一些,少要求他一些,那倒更接近爱”,“他们永远无力运用他们的自由”。那也是他洞察自我的瞬间。他仍然相信自由,相信德性,但他的确并不信神。当时他不觉得这是灵魂的堕落,到今天就更是如此。但方震泽刚才的话也让他更加明白,自己和这些中国的“社会工程师”们,终究还是有一点不同。
“但最好还是‘学道’,不是么?”这是他今晚第一次专注地凝视交谈者的眼睛。方震泽双眼的轮廓再次令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同时,他也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年纪。虽然保养得极好,但她应该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仕途就算尚未走到尽头,也不大会有什么跃进了。她显然不是王广谟那样的政治明星,但后者的所有动作,显然也都要倚仗她这样的专业人士的能力。“我不懂中国的经典,但总有感觉,那些先哲们总是更关注如何最好地分配社会资源,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相安无事。我却觉得,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还是有使命。‘君子’和‘小人’都应该‘学道’,也正是为了这个使命。”
“林德尔骨子里还是个基督教徒。”王广谟带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林德尔转过身来,对方的目光与他相遇了一瞬,但他从中既看不出赞许,也看不出轻蔑。
聚会持续到晚上十点,王广谟突然终止了上一刻还气氛热烈的谈话,向包括方震泽在内的几个人简短地道了别,在保镖的护卫下离开了别墅。人们有条不紊地按照地位顺序陆续退场。林德尔站在房间角落仔细观察着这一切,大概因为不再专注于谈话的缘故,越来越觉得饥火难熬。这场聚会到底也没有提供任何餐点。
最后离开的时候,他沿来路绕过那栋大楼,飞行器仍然在无声地盘旋。他忽然心念一动,从手表上搜索自己所在的位置,公共地图里竟然也真的有精确的匹配。一个套在圆圈里的红十字显示,他正站在虹口区教育改造中心的门口。这是综合安全委员会的直属单位,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林德尔抬头望了一眼那些黑暗的窗户,想起关于“新村计划”的种种争议,再一次被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的强烈耻辱感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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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邵一揆觉得自己和那些因为身患某种疾病,于是忘我投入相关研究的科学圣人之间,很有一些相似之处。小时候被灌输的励志故事还真是顽固。他之所以会对“人类动机的科学”如此感兴趣,归根揭底,或许就在于他总是很难合理安排自己的目标体系。当然,这也是一种广泛存在的时代病。他之所以师从奈度博士,也因为她是研究“目标选择问题”的权威。他曾开玩笑说,自己的研究简直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要搞清楚人类意识中时时相互冲突的目标是如何分出胜负的,他先得让自己能贯彻这个目标才行。
他也一直觉得,这个人类心灵的秘密,没有人比普鲁斯特说得更透彻。《追忆似水年华》里,马塞尔找不到阿尔贝蒂娜就坐立不安,而当他得知她马上就会来和自己相会之后,反而能专注地弹钢琴,并且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就对瓦格纳的音乐有了更精微的理解。这些天他总忍不住想起小说里这一段,更不禁把自己当前的状态拿来对比。大约两个星期之前,他接到帕尔文的邮件,说她近期会到上海科技大学讲演一次。值得期待的事情近在眼前,研究的进展也显得格外顺利起来。
他站在工作台旁,有些出神地凝视窗外。紫罗兰色的落日堪堪悬在远山之上,天空的一角还残留着幽蓝的光芒。火星的太阳总是虚弱无力,无法与德尔斐的夜间灯火相比。近处,支撑穹顶的弧形巨柱晶莹耀眼,城市金色的屋顶比白天还更辉煌璀璨。忽然有流星般的橙红光芒扫过巨柱,然后在城市上空跳跃,幻化为一个驾车的战士形象,又散作细碎的金光,消失不见。邵一揆有些怀念地笑了笑,又到了车赛的时候,魔法之城果然还是魔法之城。
他收回目光,转而盯着漂浮在工作台上方的三维大脑模型。他挥了挥手,一个立体的人形出现在旁边,大脑模型展开为三个不同空间轴的视角,开始缓缓旋转。他在虚拟面板上飞快地输入指令,一长串行为测试的列表跳出,他随手点击了一项,人形进入了实验室场景,测试的细节显示在另一个弹出窗口里。随着测试进行,大脑模型上一些区域渐次亮起。
这是他用所有能找到的数据构建起的虚拟模型。通过比较不同实验条件下的不同结果,它能在大脑活动和人类行为之间建立起粗略的因果联系。模型经过他仔细的人工调校,也耗去了很多计算时间,但充其量只能算是在他感兴趣的问题上作了历史总结,所能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替代一些可以从已有数据中推出结论,因而不必实际操作的实验。凡是这个模型能够直接回答的问题,都没有再被问的必要。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那些真正复杂的行为现象,能否用简单实验环境里的结果,结合观察记录来解释?
邵一揆又盯着那个模型看了一阵,好像纯粹为了享受它所带来的视觉愉悦。虽然真正进入到“未知水域”之后,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令人苦恼万分的困难,眼下这种花费心力、也见到成效的感觉,却实在是难得的享受。更何况,科学问题固然引人入胜,也还是该等到明天再来着手。
他按下工作台上的控制按钮,输入口令,增强环境消失了,质朴的白色灯光亮起。屋子中央那把和书墙、记忆体、火星风景都极不谐和的破旧的塑料躺椅,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倒显得很舒服似的。他从椅子上抄起自己的外套穿上,仔细地抚平褶皱,看了看表,大步向外走去。
外面刚刚下过雨。正是暮春初夏,学校里有不少几十年的老树,枝叶深处,还传来杜鹃叫声。人文学院那栋英式乡村风格的老楼在校园的一角,从思维科学系的实验室走过去,有近十分钟的路程。对邵一揆而言,这或许也是近日来最惬意的十分钟。他能感到自己的步调协调有力,空气中湿润的草木气息也颇为令人愉悦。路过小池塘时,甚至见到他最喜欢的那两株合欢树,也已经开了花。繁茂绿叶上绯红轻摇,像羽毛也像薄雾,触目便觉甘美。
帕尔文的演讲在镶着橡木护墙板的小会议室里举行。这里是无法进行融合现实演示的,但每个座位上都放着一副目镜和连着柔性电极的同步器。听众比他料想的要多不少,几乎已经坐满了屋子。他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抬头正见到帕尔文向他看过来,轻轻颔首致意。帕尔文今天穿了一件男式外套,衬衣雪白,领口的线条像裁纸刀一样锋利,裤管挽到皮靴上方,露出一小截纤细有力的脚踝。她倚在讲台侧面,目光无声地追随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演讲开始的时候,会议室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主持人一边向站着的听众分发目镜和同步器,一边开玩笑说伊拉瓦尼博士这样受欢迎,大概不适合由人类学系来邀请。帕尔文报以微笑,接口说也许是他们把题目或者人名写错了,这是人类学系能干出来的事情。一阵笑声后,帕尔文从讲台边走到讲坛中央,柔和的暖色灯光追随着她,而三维投影安静地悬在上方,没有任何反应。
“过去的几个月我都在谢庄,安徽青阳的谢庄。我今天想说的,就是我在那里学到的事情。”帕尔文开口说话,声音不高,却让人感到一种柔和而持久的压力,“在这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拍过、写过、说过关于谢庄的一切。我为什么还要去?”
她在台上缓缓走动,很少看向听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在这间挤满了人的屋子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氛围。她所说的都是对那个村庄的个人观感,而语调非常冷静,是分析,而非抒情。而在这些充满了理智力量的语言中,又时时冒出带着明显感情色彩的,对风景、对人,对他们所从事的活动的描绘。帕尔文的讲述有一种诗意的精确,但也始终有一种疏离的态度。她显然对谢庄的人们充满感情,也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但仍旧是“外人”,一个自觉的观察者。
直到帕尔文请听众们接入情境,邵一揆几乎已经忘记了目镜和同步器的存在。他把电极贴在左边颈侧,戴上目镜。眼前出现了步移景动的主观视角,分享者沿着一条贯穿村庄的小径缓缓拾级而上,不时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青翠群山。呼吸声被屏蔽了,但却能清晰地感到心跳的节奏。邵一揆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用过这种同步器了,略微有些不适。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颈侧的电极所释放的信号,而非迷走神经兴奋的自然反应。不过,作为无需事先调校的即用设备,这效果已经很好。分享者登上山坡,回望脚下的村庄。随着攀登而加快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时间应该是在傍晚,分享者的视线轮番落在天空、云霞、房屋和溪流上,最后停留于河边草地上一株高大的垂柳。风翻动嫩色的柔软枝条,落日恰好在叶片上照出透明的光彩,就在此刻,心跳声如阵雷从胸腔滚过。
情境分享结束了,帕尔文的声音重新响起。“为什么?你们一定想问。那棵树有什么特别?那阵风有什么特别?我今天最想说的,可能还不是谢庄,不是那种令我有时理解,有时不解,有时感到美,有时又觉得不安的那种生活。谢庄让我对自己的方法有了更多信心。”她停顿片刻,听众们屏息以待,“有很多同行,比我更懂技术。他们会用更好的设备,拍下真正让人身临其境的情境分享,然后用理论来分析。但有些东西不可能用感官信号来记录。我所感到的一切,是那些物理刺激和我本人既有的意识结构的共同产物。我的过去塑造了我,也塑造了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
“但这并不是不可传达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看到那棵柳树的时候,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乡,想到了春天的色拉子。我在一条河边,一棵跟它有点像的柳树下,有过美好的回忆。与此类似,我说的关于谢庄的一切,不管是对是错,不管对诸位是否有帮助,但能说出它的,只有我,而我也只有说出来,才能让诸位知道。并不是说我不需要理论,不需要客观。那是我的准备工作,就像调试设备一样。人类学家自己,就是实验器材;而语言,则是唯一的媒介。”
帕尔文微微鞠了个躬,她身上柔和的追光消失了,整间会议室变得亮了一些。听众们开始鼓掌,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漫长的问答环节开始了,大部分问题都围绕着谢庄。听到人们对帕尔文当面表达赞美,邵一揆带着一种近乎欣慰的感情,但心里却不由得想到,这些人此刻新鲜而难以言说的感受,到底有多少来自帕尔文独特的修辞。语言的确是她最强有力的武器。她并没有用中文,但用词句组合出深邃而丰富的表达,本来和所使用的具体语言也没有太大关系。他记得她说过,波斯语和阿拉伯语都是她的母语,前者诗意而轻柔,后者抽象而硬朗,在这种冲突中,能学会关于语言的一切,它的强大,褊狭,锐不可当与无能为力。
提问渐渐稀疏下来,出现了十几秒的寂静。邵一揆抓住机会举起了手。帕尔文向他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微笑,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
“伊拉瓦尼博士,我同意您说的,‘人类学家自己就是实验器材’。但语言是否真的是唯一的媒介?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意思是,人类学家的使命,是提供经过深思的观察,而非被动的纪录。但思想、感情、你所说的‘既有的意识结构’,真的只有语言才能记录么?思想归根结底是大脑的活动,或许有一天,沉默的思想会成为可以测量和记录的东西,而这会最终证明,语言不是思想唯一的媒介,它是不完美的,而且是可以被其他手段超越的。”
他是坐在椅子里问这个问题的,许多人循声回头张望,茫然搜索。帕尔文点了点头,又走到了讲台中央。“您是一位思想科学家吧?”她脸上露出有些狡黠的笑容,“声称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还原、不能测量的,的确要冒闹笑话的风险,这样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但您说的这种可能,就算成真,恐怕也还要很长时间。此刻,我们大概可以暂不予以考虑。”
这是典型帕尔文风格的回答,不卑不亢,却又坚持己见。但邵一揆却感到一点隐隐的失望。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也时常觉得矛盾。他极端热爱语言创造的一切奇迹,从感情上说,他希望这的确是一种只有人类心灵才有的禀赋,是思想唯一的媒介,没有任何其他手段可以代替。但从学术信念出发,他相信所有发生在大脑里的事情,都是可以从细胞层面测量的信号。他不知道自己是更想说服帕尔文,还是更想被她说服。
主持人宣布演讲结束。邵一揆抬起头,帕尔文正被人群团团围住。他犹豫了片刻,站起身径直走出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校园南端,常春藤覆盖的钟楼里传出报时声。他沿原路走回实验室,经过那两棵合欢树时,手表突然响了一声,他抬起手腕,“晚上见”三个字从眼前滚过。他无声地笑了笑。有些话用文字写出来,不仅发送者更自在,接收者也更喜悦。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果然又是典型的“马塞尔时间”。邵一揆回到家中,草草吃了一餐饭,便又专心工作起来。离开了工作室的环境,他强迫自己关注根本性的问题:下一步到底是什么?他一直相信,思维科学的突破必然存在于过去的“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交接处。人类被试在实验室环境下的反应,从细胞到行为层面的数据,就在手头随时供他驱使。这是世纪初的那些先驱者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他能不能建立从神经活动到心理过程,再到复杂行为的因果理论?如果之前的人们都没能做到,他要如何做到?
邵一揆一向对所谓科学中的“灵感”嗤之以鼻。那种事情,只有在文明的幼年才有可能发生。科学成熟之后,想要再往前推进一点,都是缓慢到几乎绝望的过程,大多数情况下,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完成。他曾经对林德尔说过,任何学术进展,无论结果多么激动人心,它本身都不会是一个“故事”,因为它没有主人公,没有情节,甚至也没有事件。在科学里没有“个人”存在的空间,一个研究者所能想到的,世上另有几十人也能想到。虽然如此,他有时也会感到一种想要成为“故事中人”的愿望,忍不住想象自己一时一地的想法,因为他是他才得以存在的某种偶然因素的组合,会沿着绵延不绝的因果链条,导向所有人都未曾注意过的,神秘的真实;而冥思苦想之后,那种若有所悟,却始终无法抓住要点的感觉,正是伟大瞬间将要来临的胎动。
书桌上方的墙面跳出一个淡蓝色的窗口,提示有客人在中庭等待,帕尔文的身影出现在不甚清晰的监控图像里。他猛地站起来,点了开门的选项,又鬼使神差地坐下,在椅子里发起愣来。片刻之后,大门口传来响动,他走到客厅,房门恰好滑开,帕尔文带着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走进来,丝毫没有左顾右盼,好像昨天才刚刚来过一般。
“欢迎,红茶还是绿茶?”邵一揆接过她手中的旅行袋,转身放在有些凌乱的沙发上。她还穿着演讲时那身衣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炭火味。“他们请你吃烧烤了。”
“红茶吧。”帕尔文走到沙发上坐下来,俯身脱下了皮靴。邵一揆隔着厨房吧台望了她一眼,按下热水壶的开关,又在橱柜里翻找起茶叶。
“邵博士,你今天的问题有点厉害。”帕尔文仰面靠在椅背上,邵一揆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望见她脖颈和下颌的线条,但他觉得,她此刻脸上应该还是那个有些狡黠的笑容。壶里的沸水开始翻腾,白雾忽然阻隔了视线。他倒了些茶叶到茶壶顶端的滤网里,停顿片刻,又倒了一些进去。
“是吗?只能说,你以前碰到的听众,都太没有挑战性了。”水壶的提示灯熄灭了,他缓缓将沸水注入茶壶,扣上壶盖。水雾散去,他抬起头,看见帕尔文正注视着他,几丝微卷的长发遮在面庞上。
“倒不是说你的问题有多意外,毕竟,把思想当作物理现象来测量,历来就是统治者的终极梦想。”她伸手向后拢了拢头发,微微皱眉,露出沉思的表情,“但我觉得,你会这么问,其实说明,这一天恐怕没有那么遥远了。”
“但愿如此。要是我能研究出来,也可以青史留名了。”邵一揆笑着把茶水倒入玻璃杯,又摆出一小碟方糖和饼干,用托盘端着,绕出厨房。他拨开茶几上乱七八糟的半空食品包装,放好茶点,隔着那个旅行袋,在帕尔文身边坐下来。
“谢谢。”帕尔文拈起一块方糖含进嘴里,啜起了茶。邵一揆则举杯对着灯,欣赏起茶水玛瑙色的透明光泽。
“也许最终,你会让我失业的。”帕尔文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照相发明之后,还是有绘画。”邵一揆随口应道。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这更是回到地球后,他们第一次在如此私密的环境中共处。他不会原谅布鲁日的旅馆房间。出乎意料地,这次重逢只有熟悉,只有默契,没有碰撞、测量、紧张。好像忽然没有必要急切地去了解对方在很多事情上的态度了。他不由得想到,他和林德尔之间也是如此。或许年龄真的突然在他们身上起了作用,他们都不再那么急于证明自己是对的。当然,或许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们现在都知道,凭己意改变他人,比打扫上海那么大的牛圈还难,而他们都不是什么半人半神的英雄。
“但有了照片,肖像画就显得非常多余,数目也就变少了。”帕尔文喝下一大口茶,又拿起一块方糖,这次直接放进了杯子里。她像邵一揆刚才那样,举杯对着光线,看糖块慢慢溶化。“在没有简单的办法时,麻烦的办法好像是唯一的。或许麻烦一点的确有好处,但这点好处,可能并不值得。”
邵一揆有点惊讶地转头望向身边的人,帕尔文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工作,天生有点自我矛盾。一方面,我要去体会人的复杂性,人们之间相互关系的复杂性,某种程度上,我必须把周围的一切看成是独特的存在,能提供一些新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想得到的是知识,不是感受,所以必须要简化,要找出共通的模式。”
“我必须去观察,但却必须透过自己这双眼睛。然后我要讲述,过去的经历,也都会影响我的理解。像之前说过的,我自己就是实验器材,这很难说是‘客观’的,但我觉得这不是缺陷。但以后,这个工作,或许就是你们来做了。”她笑了笑,今天第一次,也是两年多来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与他对视。她身上那颇有男性气质的套装,若在别人身上,大概会显得非常矫揉造作,但帕尔文穿来,却极为自然,甚至是坦率。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但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浅蓝,让人想到天空、海面,所有看上去广阔均一,实则有无限细微变化的事物。
“差点忘了,有东西要送给你。”那瞬间的凝视好像让帕尔文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淡淡的困惑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打开放在他们之间的旅行袋,取出一个带着小孔的硬纸盒子,开始用一把随身小刀灵活地拆起那看上去非常结实的包装,“希望路上我没碰坏它。”
那是一个微型盆景,种在手掌大小的圆形浅盆里。树干挺直,没有什么虬曲,覆着带锯齿的三角形叶子。
“这是三角枫,到了秋天,可能叶子会变成红色。”帕尔文笑了起来,用近乎爱怜的目光注视着那株小小的植物。
“你做的?”邵一揆想起了他们在德尔斐的时候。远处是穿透大气层的高山,满目橙红色的荒凉中,他们戴着头盔,聊着地球上的水、石、云、树。一对一的频道里安静得过分,彼此的呼吸声像沙尘一般粗重。真是非常遥远的回忆。
“不是。我做的那些,两三年后可能会是这个样子。”她把盆景放在白色塑料和不锈钢做成的茶几中央,那景象颇有些怪异,好像是缩微了的无尘厂房,废弃已久,乃至多年前落在地基下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孤独的树。“但我很喜欢它,于是也想让你留着它。”
***
王慎徽是个话不多的人,但帕尔文总觉得,这是他努力克制的结果。现在她已经非常确定,他对她的帮助,肯定有其目的。只要一涉及安徽的考察,他就成了从天而降的解围之神,出现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也成功地左右了她工作的方向。她的公开演讲里,并没有重点提到她后来定期参与的那个宗教小团体,但她也从未掩饰对它的兴趣。在定期提供给订阅者的“手记”中,她用很多笔墨详细描绘了他们复古的仪式、他们混杂的教义,还对“圣铎”奇迹背后可能的技术细节作了猜想。她的订阅者以火星人居多,但种种迹象表明,王慎徽看过了她的这些稿件。在谢庄时,他把她介绍给山长后就再未主动联系,虽然那两个月中,她多次见到他出现在那里。而当她回到了上海,王慎徽突然又给她写了一封礼貌谦逊的邮件,问她想不想去青阳“新城”看一看,他可以负责联络,并且解决一些“技术问题”。
她一向相信,看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怎样看。如果王慎徽真的想引导她作出什么结论,或者这结论本身也颇具说服力,或者她不会令他如愿,无论是什么情况,都没有必要拒绝邀约。更何况,他从未直接干预她的任何活动。而他的动机本身,也越来越引起了帕尔文的兴趣。最后哪怕只能窥破一二,也是真正的意外之喜。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表达了自己的兴趣,王慎徽也就再次陪着她上路了。
与去谢庄时不同,王慎徽没有预定双座自动车。他与帕尔文约定的会合地点,是中环路边的汽车总站。这是一座巨大而萧索的建筑,站后宽阔的车道有一半已被整体打印的组合房占据。那里的居民的祖辈,当年正是在此出发到达,奔波来往,但如今一切都停歇下来,好像水池注满以后,一切波纹都被敉平。
出发时间是在清晨,车站大厅入口两边都参差不齐的商铺,夜间灯光尚未熄灭,在灰色的天空下幽暗闪烁。王慎徽站在一个褪色的金属雕塑旁边,黑发显得有点蓬乱,面色也几乎可以说是苍白。隔得很远,帕尔文就知道他已经看见了她,但他没有招呼,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走近。
“早。”她在他面前停下来,简短地打了招呼。
“刚刚我才想到,忘了提醒您准备一些看起来普通点的衣服。现在看起来是我多虑了。”王慎徽用几乎是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有些惊讶地笑道。
“我当然总要做些功课,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帕尔文笑笑,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把用塑料圈随意绑起来的头发拨向一边。
“您对衣着的社会信号有很精确的把握。”王慎徽的语气近乎勉强,好像是刚刚吃下了什么不合口味的食物一般。
“彼此彼此。”帕尔文瞥了一眼对方那件白色的圆领短袖衫上红色的书法图案,用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语调回应道。当前天气,穿短袖衫恐怕还是有点冷了。跟她身上那件浅绿色的均码加强纤维外衣相比,他这件衣服简直“普通”得还要更过分,在他们的目的地,或许反而会有些扎眼,但她什么也没有多说。
王慎徽领着她穿过有些昏暗的候车大厅,直接走向登车口。公共汽车比帕尔文预想的要小得多,大约能坐四五十人。驾驶舱里,自动驾驶系统的指示灯跳动闪烁,人工司机坐在一旁,膝上摆着一个小型平板。车厢里没有开灯,只有几个座位上漏出蓝白色的灯光。帕尔文和王慎徽在车尾并排坐下,透过车窗上的单向玻璃,外面的一切如同笼罩在暗沉的烟雾中。过了大约十分钟,敞开的车门自动合拢,司机调整座位面向前方,轻微的电流声响起,车子驶出车站,很快便拐上中环路,加速奔驰起来。帕尔文四下望了望,有将近一半的座位空着。空气中有一股隐隐的酸味,不知哪里响着微弱的音乐,是一个欢快尖锐的女声。
他们很快拐上中环路,又很快转上国道。公共汽车走的路线也与上次去谢庄不同,一开始的方向是偏北的。帕尔文在心里想象了一下,应该是要走一条从北面绕过太湖,然后再南下进入山区的路。这么走,大概会多花些时间,但却会经过苏州和芜湖,作为公共交通,倒也是更合理的线路。
驶上国道后,周围环境变得单调起来。与他们同向行驶的多是双座自动车,载的应该是从上海出发的游客。反向车道上则是一辆接一辆体型庞大的货车,排成整齐的车队,保持精确均等的距离,以标准限速行驶着。公路两旁,规则的打印建材房渐渐被废弃的厂房和仓库取代,塌掉半边的顶棚露出锈蚀的钢架,如同狮子吃剩的羚羊骨骸。空旷的停车场上,地面像干旱的农田一样龟裂,有时能看到树苗从棕黑色的缝隙里探出来。
这景象让帕尔文想起了摆在邵一揆茶几上的那个盆景,不禁闭上眼摇了摇头。和那个人的会面总是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很亲切又很遥远。每当她觉得和他终于在同一个“频段”上,如响应声的时候,距离感,甚至是失望感总会适时出现,好像付费内容的试看部分结束了,一定会跳出支付页面一样。这一次,引起这种感觉的是关于谢庄的话题。她承认,自己作为人类学家对调查对象的态度,或许有点严苛。从心底里,她认为整个谢庄是一场自欺欺人,其中有人自欺,有人欺人。在公共场合,她当然严守着职业准则,但在私人交谈中却未必做得到。然而这些不够职业的感想,难道不正该在亲密的私人关系中找到容身之所?但邵一揆似乎总要提醒她,她未必有做任何判断的资格。可是,他自己难道不也时常抛出各种结论,未曾想到自己是否有评判的资格?
当然,也可能是重力的问题。交谈时一瞬间的不快,大概被枕席之间的粗重凝滞放大了。在火星时,一切好像都轻盈得多、甜美得多。那时候,邵一揆总是在抱怨空气太干燥,但她并不觉得。
王慎徽一直没有说话,但当她表情出现了变化,立刻就感到对方的目光敏捷地扫过来。她报之以直截了当的凝视,王慎徽则顺势望向了窗外:车子已经驶出了上海的周边区域,来到城市之间人烟稀少的所在。在树木浓密的荒野中,有时会出现大片规整、光洁、坚固的建筑,几乎没有窗户,周围是极高的金属栅栏,悬挂着骷髅和闪电的标志,非常显眼。那些建筑局部都极为规则,整体的高度和布局却各各不同,纷繁错落,好像是巨型积木。“那些就是‘黑灯工厂’。里面几乎没有人,路也都是封闭的,直接通到国道上。”王慎徽望着窗外,轻声说道。
一辆车从近旁驶过,阻断了他们的视线。那车厢的高度几乎是他们的两倍,外壳是光滑的黑色,只有车头、车尾和车身两侧的下半部,有湖蓝色的荧光线灯勾勒出车体轮廓。他们与之并行了几分钟,随后稍稍加快速度超过去,又换到了最左边的车道。帕尔文抬头望去,公车不知什么时候切换到了辅助驾驶模式,人工司机在座位上手握方向盘,坐得笔直。
帕尔文疑惑地看向王慎徽,他好像卖关子似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但她主动的询问似乎给了他底气,用一种看似随意,但暗含紧张的口吻说:“我看了您在上科大的演讲,很精彩。但您好像把重点放在了方法论上。但我一直想问,对谢庄,您有什么评价?”
“这很重要吗?”帕尔文感到一个非常短暂的笑容从自己脸上擦过。又来了,谢庄,她个人的看法。她能感到王慎徽想从她这里听到的是什么。而正是那些话,之前让邵一揆流露出那种能触痛她神经的、温和却带刺的嘲讽。这个地方似乎总在逼她亮出自己的底牌。
“您说过,人类学家自己就是实验器材,我们这个时代,态度也比观察重要。房间里有一只大象,谁都能看见,关键是,怎么办?”王慎徽语速忽然加快,目光也骤然亮了起来,“我觉得,谢庄那回事,您是有评判的。为什么您不说呢?您觉得付钱给您的那些人不感兴趣吗?还是他们没必要知道?还是说,您怕他们知道?”
“说给别人听,本身就是行动。”帕尔文说,“我没觉得有必要采取这种行动。”
“您那个演讲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王慎徽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您穿成那个样子,说着那些无关痛痒的话。我看过您以前写的一些东西,总觉得您不是那样的人。”
“‘衣着的社会信号’,对不对?”帕尔文盯住对方,却压低了声音,“看起来,你很依赖标签。有了标签,才感到安全。但说实话,我那身衣服不好看吗?”
王慎徽的表情僵硬起来,没有回答。“看来你觉得那套衣服不错。”帕尔文笑道,“我知道有一些东西,是你特别想让我看到的。所以我们才会去青阳。就请你直接指出是什么吧。”
此后的旅途中,王慎徽的确开始直截了当地指点道旁所见,发表他的看法。从上海到苏州,仿佛是一块花纹不规则的地毯卷起来又打开,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没什么规律可言。“不开灯的工厂”整洁森严,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所有市镇则都显得残破而荒凉。偶尔能见到小块的水田和菜地,甚至有类似火星综合农场的建筑。“这一带跟太湖南边不同。本来就有好几个工业城市,‘火星大进军’的时候,发展得很快,人口也集中得很厉害。”王慎徽似乎没有怎么受到之前那片刻尴尬的影响,他的语调甚至还要更为自信,帕尔文觉得这才是他放松的状态。“火星卖给我们芯片之后,工厂不需要人了,于是饭馆、商店、学校、车站,也就都不需要了,没有生意。”
“人都去了哪里?”虽然明知正中对方下怀,帕尔文还是问了。无论如何,这个问题需要被问出来。
“马上就会看到了。”王慎徽指着写着“苏州”的路牌,声音低沉下来。
接近苏州城郊的“聚居区”,首先看见的还是十字架。在上海康桥她就注意到了,但远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那么壮观。公路实际上是从一大片杂乱无章的住房中穿过,从离得最近的窗户,似乎伸手就能触到沾满灰尘、布满水渍的透明隔离墙。在这个距离,帕尔文甚至能辨认出屋顶上那些十字架的细节。有些上面有耶稣人像,有些是八角形,有一个上面似乎还雕刻着蟠龙。一扫而过的功夫,她甚至瞥见了在谢庄见过的那个变种:像一个弓形的“中”字,配着莲花底座。那个神秘图形下方,屋顶露台上摆着花木和晾衣杆,铅灰云层衬托下,一条鲜艳的粉红色长裙缓缓飘扬。
“一开始这里还没有那么多人。但就像干旱的时候一样,水面越缩越小,所有的鱼就往中间聚集,最后被困死在那里。城里毕竟还是有些生意。很多有钱人,还是希望活人来伺候他们的。”王慎徽的声音好像变了,那种憎恶真诚而强烈,或许有些过于强烈了。帕尔文忽然想到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特权阶层的年轻叛逆者。直觉告诉她,这个人身上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她还不了解。
但帕尔文也不得不承认,王慎徽的义愤,对她的确有所触动。她亲身经历过那种绝望:一整个群体、触目可见的所有人,都在望不到头的窒息氛围里挣扎,即使想要改变自身命运,也很难不面目狰狞。她能想象在那片“聚居区”里,有多少人被粗暴地挤压在一起,以至于偶然地舒展,都很容易变成对其他人的侵犯。那是最赤裸裸、最无可辩驳的不公,但因为它的坚固和庞大,也因为身处其中的人的狰狞,它俨然成了任何价值判断、任何行动、任何带着情感的目光都无法穿透的存在。
苏州与上海难以分辨,无锡与芜湖也大略相同。帕尔文想象自己是沿着动脉,深入肌体,一路经过的器官组织,都被同一种病原所感染。不过,转而南下之后,还是有变化出现。从上海向东,城市渐渐稀薄后,便几乎到了另一个城市的范围,那些农田和自动工厂好像是见缝插针的飞地。但过了芜湖,再也看不到那些“聚居区”了,稻田开始扩大,有时甚至是一望无际。出现了仍然活着的村落,按王慎徽的说法,“大衰退”倒是让农村有所复苏。不像谢庄,这一带的农业村庄基本还是由本地人组成。他们当然不如谢庄有名,产品也没有完全“有机化”,但比起那些“城里人”,现在是他们的生活更好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慎徽说。
“东海行复扬尘矣。”邵一揆的声音忽然从帕尔文的记忆中响起。他说的,应该也是同一回事。
他们路过了青阳“旧城”,这应该就是谢庄的老人说起过的那个地方。在遥远的过去,它对羽翼未丰的谢庄来说,既是实际的必需,也是道德的威胁。但如今,从公路上看去,它是鬼魅般的废墟。城市是临河而建的,有些房屋已经坍倒在河道里,露出满腹青草。残留的外立面上,大片不规则的雨水痕迹色调暗沉。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仍然耸立在最高楼的顶端,角落处标着三十年前的一个日期。
接近目的地时候,帕尔文惊奇地发现,那辆神秘的黑色大型自动车又出现在了他们左侧的车道上。这一次王慎徽没有再卖关子,等不及她提问就揭开了谜底。“那是从上海的教育改造中心来的车。”他目送那辆车加速越过他们。作为交通工具,它实在是气势惊人。“那上面是新一批的‘新村居民’。原来都是城里‘聚居区’的,可能一辈子也没出过上海。第一阶段的‘改造’结束了,第二阶段就在青阳。那辆车还要往山里去。”
帕尔文当然了解过华东正在试点的“新村计划”。所有在城市里持“甲种公民身份证”的人,如果有轻微不法行为,会被收容到教育改造中心,然后转为“乙种公民身份”,搬迁到“新村”。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曾自豪地宣布,这种创新做法,在维持整个试点区域良好治安的同时,将监禁率降到世界最低水平之列。“‘愚人船’的最新变种。”王慎徽补充道。帕尔文觉得,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恐怕早就出现过类似的事情,但什么是最贴切的比喻显然无关紧要。“这些新建的农业基地,背后都有一个教育改造中心。青阳新城,当然也是一样。”前排座位的乘客投来颇有敌意的一瞥,王慎徽压低了声音。公车也在同时缓缓减速,驶向下一个出口。
下了国道,只有两条车道的公路好像是要迎面撞进山中。帕尔文想起综合安全委员会的那辆车,“还要往山里去”,不知是怎样的深山更深处。道旁林木茂密,挡住了视线。然而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整齐划一、棋盘形状的城市,便突然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