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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信委文娱工作组的办公地点在郊外奉贤,离杭州湾比黄浦江还近得多。园区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主楼是最流行的那种无处不是曲线、几乎没有一道直墙的建筑风格,被橙红、金黄的高大树木环绕,像是餐盘里一块融化的黄油。
饶成安博士自己在大门口迎接林德尔。像江南造船厂一样,这里也没有围墙,标出入口的是一座雕塑,丝带般的金属条和玻璃多面晶体组成抽象形状。在它近旁站着几个人,男女都有,穿着看上去舒适暖和的便装,在夹带落叶的秋风里抽烟。
“叙事工程师。”饶成安向林德尔做了个鬼脸,“我真是同情他们。整个园区都禁烟禁酒,但他们时不时就得来上一点,否则没法干活。”
林德尔点点头,没有说话。半年来,他马不停蹄地参会、交谈,提交各种报告,转达意见,贯彻意志,好像在上海错综复杂的各种机构里观光旅行。出于自尊心,他想象自己不仅是个坐游览车的乘客,而是在为它的运行出力,好像坐在雅典战舰底层,黑暗中挥汗如雨的桨手。现在,游览车似乎加速了,他也得以造访一些从未停留过的车站。初来上海时,他如何想象会和文娱工作组扯上关系?但现在看来,这又是显然的:更深入地理解才能更有效地控制,而更有技巧地取悦,才能更深入地理解。
仿佛因为玩笑没有得到回应,饶成安放弃了似地沉默下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驼着背,步伐却快而有力。他们沿着车道走了几百米,然后突然转弯,穿过一片缀着红叶的草坪,走向几株枫树后面的灰色二层建筑。从这里几乎看不见主楼,房子的外观,也毫无风格可言。饶成安领着他越走越快,只在经过门口的全息扫描时略为放慢脚步。小小的门厅里有个接待台,但没有人。门厅后面,又是两扇大门,“文娱工作组数据分析中心”的金属字样悬在靠近天花板的墙上。
那门后的场面着实有些冲击力。没有窗户的宽敞大厅里,一面墙的大屏幕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字,还有些三维影像悬在空中。至少五十个工作人员,一半在工作台前坐着,一半紧张地跑来跑去。压低的快速交谈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嗡嗡声。繁忙景象,仿佛十分钟后,就有几千枚载人火箭要发射一样。
“如果把‘情境’当成房子的话,叙事工程师就是建筑设计师,信息基建工作组的程序员,是土木工程师、建筑工人。我们这些人,就是测量员,随时监控墙体、楼板、桥梁、道路的应力,看它是不是要开裂。”饶成安回头看着林德尔,咧开嘴笑起来,“因为这房子,实在很不结实。”
大厅的角落里,饶成安有间单独的小办公室,门上挂着他的名牌,还有面相当大的智能窗。室内陈设相当有“学院”风格,塞满了东西,却没有什么是直立、水平或者对齐的。林德尔立刻就理解了他在“千峰会议”上的拘谨。可能是回到了自己领地,也可能是他放松的肢体语言起了良好的暗示作用,饶成安很亲切地向他指了指窗下的椅子,自己也在工作台后面坐下。
“我们测量员,也要修房子了。”饶成安兴奋地激活了工作台,甚至没有跟他客套一句,“富勒中校,这得多谢你。”
“这是邵一揆博士的研究成果。”林德尔随口回应,也打开自己的工作终端。今天他来这里,是为了听取文娱工作组对“情感认知扰动实验”的准备情况。“你们在学校里是同事,对吧?”
“我们的工作室还紧挨着。”饶成安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但林德尔抬起头时,恰好看见对方脸上肌肉有片刻的紧绷。“搞出这个东西之前,他也问过我,当然,我没料到他能做出来。”
“你们科学家总是这样的。”林德尔笑道。
“其实,类似的工作,我们也一直在做。”饶成安盯着工作台上方逐渐成形的图标,把手伸进衬衣领口里搔了搔,“当然,不是基于神经因果模型的。但我们也在寻找不断变化的现象后面的东西。总不能什么都依靠那些叙事工程师的胡思乱想。”
林德尔想起来,潘子轩院士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倒是真的很有意思。按照邵一揆的说法,他从来只想研究些没有用的、几乎触到了哲学边缘的问题,但他所尝试的,这些最“实际”的领域,也正迫切盼望着。或许哲学已经成了一门应用学科,理想的人性会从抽象的法则,变为一种操作指南。而所谓“操作”,到底会在哪个层面上实现?潘子轩和饶成安都说,他们尝试过了,还将根据新的理论,继续尝试。他们谁会成功?会有人最后成功么?
“我们过去的工作,用的是一种‘社会科学’方法。”饶成安有些自嘲似地笑了笑,拨弄着图标,一个五彩的小球忽然展开,如同烟花绽放,三维散点图占满了工作台上方的空间,闪着柔光缓缓旋转。“‘情境’当然是文娱工作组的首要任务。但我们也还要负责研究,在‘增强现实’里举行的各种活动上,人们都有什么反应。”
“比如说吧,这里有几万个点,代表我们随机抽样的几万个人。我们可以搜集他们的观点倾向,然后在几个抽象的正交轴上标示出来。这就是我说过的人格侧写,后来加上一些生理数据,用在了‘情境’里。反过来也是一样,从情境里观察到的东西,也能帮我们了解他们在‘真实’问题上的看法。当然,前提是在‘情境’里,我们选对了观察测试的角度。”
林德尔盯着那些光点,又想起了潘子轩的话,矫正心理学家和叙事工程师相互启发,但实际上在抵消对方的努力。“‘情境’本身,会反过来对社会行为产生影响么?”
“问得好。”饶成安十分赞赏地拍了拍工作台,激起一道明亮的灰尘,“我认为,‘情境’就是背景化。我们可以假设,人们在进入‘情境’的时候,会把‘现实’里的背景,他们的价值判断,他们对因果关系的判断,都带了进去。反过来成立吗?他们在‘情境’里的体验和判断,会被带出去,也运用在‘现实’中吗?我不知道。”他忽然停顿片刻,像是陷入了沉思,接着,慢慢摇着头,口中说出来的却是“但我觉得有可能。”
“在情境里做情感扰动实验,不就是为了能从这梦中之梦里,退出来一层?”
“是的。不过,我这个人一向觉得,在找到真正决定性的因果关系之前,光靠摸索,就好像是赌博。”饶成安站起身来,数据点的彩色光芒落到他脸上,又弥散地弹开,造成一种半透明的错觉,仿佛皮肤后面藏了一张屏幕,“我们手头有相关性,非常详细的观察和记录。但因果性,那些箭头、网、有向无环图,甚至在时间维度上展开的环状图,并不会自己跳出来。所以还是有叙事工程师。他们那套理论,不管里面掺了多少胡话,总还是是生成性的,我们做的,再怎样精密,也是马后炮的工作。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一致性的问题。富勒中校,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统计学上的一致性概念?”
林德尔小幅摇了摇头,作出倾听的姿态。“科学家”的谈话风格他多少有些了解,对方突然加快的语速,意味着马上会有一些难以理解的术语、很可能自相矛盾的判断、像多动症儿童搭积木一般,危险地组装到一半,又被粗暴打碎的论证链条,马上要冲他兜头倾泻下来。对这一类人,他一向是个好听众。而他真正想知道的也就是这个:最武断的直觉,对世界粗暴、片面的测量,如何将原本离散的观念缝合起来。
“其实数据分析本质上就是占卜术。它们都依赖于一个前提条件,我们能看到、能拿来分析的样本,和那些尚未产生的数据,我们论断的试金石,有共同的特性。在统计学上,这个就叫做一致性。在现实——不管是怎样改造过的,我们相对理解,也更可操控的现实——和‘情境’之间,有这种一致性吗?要真是这样,叙事工程师们绝对有资格在园区里抽烟喝酒嗑药,干什么都可以,因为他们就是上帝,而且比古人所想象的上帝还要法力高强。”饶成安停顿片刻,露出一个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但更可能的是,‘情境’是现实的扭曲片段,或者说,是子空间经过非线性变换的产物。它们更极端,或者更扁平,或者兼而有之,就好像实验环境。我们可以用它来检验关于现实的理论,反过来,我只能说,如果真的找到了正确的因果联系——这种联系一定比混乱的现象要简单明了!——那的确也是可能的。”
“所以,现在是时候了吗?在有了邵一揆博士的理论之后?”林德尔向没有显示任何东西的漆黑智能窗作了个手势,“是不是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建立在简单明了的因果联系之上?”
“我不知道。”饶成安脸上又露出一种几乎可称为痛苦的神色,“不试验一下,又怎么知道呢?”
林德尔赞同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我说有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观察到,在时间序列中,人群特征会慢慢坍缩降维。如果真的有那个因果模型,足以解释整个数据产生过程——也就是说,一个人格的完备描述,哪怕只是关于它的数字生命——它可能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多元。”饶成安冷笑了一声,“人其实很没有意思。我花了很多精力,给文娱工作组做用户分型。没有那么难。这个工作,太成功了会让人厌世。人类的种群这样庞大,却能妥妥当当地,装进那一排分类垃圾箱里去。”
有一瞬间,林德尔想问他:“你厌世了么?”饶成安身上有许多在他看来是矛盾的东西,天真又市侩,有异乎寻常的热情,又在很多事上极度冷漠,乃至自私。不过他也早就习惯了这一类人不稳定的心灵状态。分类者自身也要被分类。这一类人——虽然饶成安和邵一揆在很多方面截然不同,但在林德尔的分类系统中,他们仿佛同胞兄弟,都是普罗米修斯和艾比米修斯的嵌合体,只不过像花猫一样,毛色图案随机呈现。
“比如说,你看看这个。”他碰了碰工作台面板,那一团彩色光点就像萤火虫一样飞舞运动起来,“这就是一个时间序列。我们记录了‘社会事件’的公众反应。这恶性事件,好像是‘情境’里的冲突导致杀人——这不重要。我们分析他们发表的文字和语音评论,‘四维’还能捕捉谈话里的关键字。众说纷纭,对不对?”饶成安在光雾上方做了个手势,好像巫婆展示水晶球里的预言,“但不久之后,我们会看到尘埃落定。不是说大家不谈论这件事了,那还要再过一阵子,很快发生的事情,是人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坍缩到了一个低维空间。”他拨动时间轴,果然光点开始向空间中两处坠落,像失去动力的飞行器,它们斑斓的颜色也渐趋一致,最后剩下双星般围绕彼此旋转的两团,致密的红色和蓝色。
“再看一个,分销商跟火星人合谋,提高脱水食物价格。大体上差不多,坍缩得还更彻底,只有一个集群了。下一个,甲种和乙种居民的争执。”饶成安飞快地操作着,一轮轮的“星陨如雨”,“在情境里,‘背景’的自由度终究是有限的。所以打从一开始,我们的用户就呈现集群状态。我们可以根据‘四维’里的数据,很好地预测他们在‘情境’里的反应。”
“但那都是太过明显的东西了。数学上的平凡解。”饶成安忽然停住,叹了口气,“我们,我是说我,还有那些叙事工程师,至今都只知道最显然、最平庸的东西。”
休止符般的片刻安静。林德尔开口道:“饶博士,你刚才说的一致性,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在进入情境之后,这些数字生命,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真是好问题。富勒中校,你是哲学家。他们真应该雇几个哲学家来,业余的最好。”饶成安大笑起来,“是啊,所谓模型的普遍适用性问题,不也就是主体是否存在的问题吗?如果每个人,真的有不会崩解、无所依傍的‘自我’,它的性质,不是应该能被记录和测量吗?那应该是数据中的不动点,模型里真正简洁又有效的隐变量。找不到,是因为我们太傻,还是它根本不存在?自我可能只是幻觉,我们的感情也好,行为也好,除了平凡解,也许根本不自洽,不连续。像那个老笑话一样,在机器视觉模型眼里,哑铃上长着手臂……但哑铃的确常常和手臂在一起!就算是幻觉,下面一定还有什么东西……”
这番独白有没完没了的趋势,却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一个穿着条纹衬衫、腋下洇着潮湿汗迹的年轻男人探身进来,紧张地低声说:“饶博士,请你来大厅里看一下。”
饶成安花了几秒时间点点头,又转向林德尔:“王主席最欣赏的哲学家中校,你也一起来吧。”
大厅里的气氛和刚才迥然不同。人们停止了有目标、有节奏的运动,茫然地在自己固定的位置附近小幅随机震荡。他们盯着房间尽头的那面墙,无关的信息窗口已经都关闭了,大屏幕显示着一个巨大的散点图,三维效果非常逼真,好像中国传说故事里那些可以走进去、从中取出酒肴、唤来精怪的壁画。跟饶成安刚才展示的一样,数据点在飞舞,但光雾没有坍缩,反而膨胀起来,似乎“重力”消失了,那些彩色亮点作着没有阻碍的惯性运动,相互远离。
“十分钟前,监控程序自动示警。”传递凶耗的信使凑到饶成安身边,低声解释道,“出现反常震荡。”
“回放。”饶成安果断地下了指示。林德尔惊奇地发现,那一瞬间,他不修边幅的形象变化了,好像被水浸湿的、软塌塌的外衣,突然暴露在极端严寒中,冻成了无比坚韧、带着霜花的盔甲。他现在是见过荆棘燃烧的先知,危机中的领导者,所有人依赖的目光都向他身上凝聚。
“这是异常出现的地方。”穿条纹衬衫的男人俯身在工作台上操作着,屏幕上那团光雾瞬间缩小,“‘群星纪念日’大会之后的抽样。”时间轴再次移动,大厅的寂静里潜伏了恐惧的兴奋。一开始,“引力”的作用还清晰可见,光点向心聚集,渐渐染上同样的颜色,如同生命末期的红巨星。但忽然有一刻,仿佛无形的巨手弹了一下,它们又像受惊的蜜蜂四散分开。
“唯一的解释,是出现了意外的背景化。”漫长的十几秒过后,饶成安开始说话,脸上带着一种脆弱而庄严的神情,“额外信息来源……我不知道。但边界条件的改变,可以让复杂系统落入混沌。这种可能性存在。”
“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不知是谁激动地大喊。
好像神明倾听了这绝望的吁求,突然之间,那团分散着、膨胀着的光点,又开始聚拢。“引力”回来了,天狗吐出了吞下的月亮,向着热寂膨胀的宇宙往初始的致密状态回溯。大厅里也好像冰雪初融,魔咒解除,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响起来,夹杂着有些神经质的、如释重负的笑声。
林德尔的工作终端突然发出提示。他点开邮件,匆匆扫过标题,眉毛先是扬起,马上又皱成一团。身旁的饶成安仍然深陷沉思,毫无放松姿态;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他脸上的肌肉似乎都改变了协作方式,不熟练地拼凑出凝重表情。林德尔转向他,低声说道:“饶博士,有份报告你可能想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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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一揆抬头望向火星天空时,福波斯土豆形的黑影正好掠过日轮。天色变暗了一些,但几乎不可觉察:就算没有日食,阳光也从来不亮。那丑陋的形状只保持了很短时间,但足以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坏。火星人有自己的迷信,抬头恰好见到日食,所谓“自然惊吓”,是马上就要倒霉的征兆。他一直觉得,这个说法显示了火星居民的地球之根。某种每天发生两回、打从有人类亲眼看见的时候起,就是完全可以精确预测的现象,为何还能对命运产生影响?完全没道理。但不管地球人、火星人,还是这个信奉科学的自己,都不是能每时每刻讲道理的。
他还记得小时候,曾和母亲一起,看过地球上的日全食。那时她去沙特阿拉伯开会,全食带正在附近,于是带他同行。到了那天,东道主派出小型飞机,把所有人载进沙漠里。的确没有比那更好的观测点了。地平线柔韧爽脆,头顶没有一丝云。食甚的瞬间,日冕喷薄,月影沉黑,仿佛深蓝天空睁开一只眼睛。但四周并没有完全暗下来,如果不看太阳,几乎像是黄昏。他有点惊讶,甚至是失望。母亲当时跟他说了一句话,后来每次回想都要感叹,可真不像她的风格。她说:“日食是月亮的影子,黑夜是地球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阴影里,才是最黑暗的。”
现在他的确也就站在在自己的阴影里。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一面享受成功,一面不得不面对不时袭来的道德焦虑。为什么林德尔会对他的研究感兴趣,为什么外太空部队、综安委以惊人的效率开始给予资助,他无法装作不明白。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之所以致力于思维科学中最困难,却也最不“实用”的题目,除了好奇心的驱使,也是在逃避可见的“应用前景”。讽刺的是,如今地球上此类研究的孤儿境地,反过来却逼得要不断想办法证明自己工作的价值。于是,也正因为资源的诱惑,他接受了林德尔的提议。那时他就希望,自己的研究可以一直是有趣而无用的。现在,似乎终于有了坚实的科学依据。接受这个结论,当然又花了一点时间。张满了风帆的海船,受着信风吹拂,如何能轻易掉头呢?但当船帆终于落下,他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写了一份报告,详细论证了自己理论值得注意的科学价值和目前还遥不可及的实际应用,措辞谨慎小心,既没有表现出悲观消极,也注意不给出太乐观的许诺。他把报告交给了林德尔,但这位老朋友似乎异常忙碌,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反馈,耐心地等待了几天,仍然音讯全无。他好像忽然被某种隐形的界限包围,一切看上去仿佛正常,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也不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又有种感觉,这层隐形的界限其实是单向的,他固然什么都接收不到,别人却看得到他的一举一动。那份报告并没有被忽视,而是有人在仔细研究后,慎重决定不予作答。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毫无事实根据,仅仅出于直觉。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林德尔对他的很多问题都避而不答,却非常关注他的研究进展,更是令他越来越相信自己近乎迫害妄想的猜测。
另外一件令他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几天前饶成安和他的谈话。自从他提出了大鼠决定行为的神经模型之后,饶成安就对他的工作特别感兴趣。他也乐于承认,饶成安尖锐的批评和在根本问题上的鼓励对他非常重要。但他提出合作的建议时,对方却拒绝了。按饶成安的说法,文娱工作组的任务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此后一段时间,他再没有和这位同事谈起这项研究,他甚至有种感觉,饶成安在刻意回避他。然而,就在他递交那份报告以后两天,饶成安忽然像过去一样,带着吃食(这次是某家出名的糖醋小排,被他当做点心来吃),敲开了他工作室的门。
东拉西扯一阵子,并且兴高采烈地和他分享了那份糖醋小排之后,饶成安突然把话题生硬地转到复杂系统可控性与稳定性的平衡问题上来。他忽然非常诚恳,几乎是谦虚地问邵一揆的看法,邵一揆便把自己基于演化理论的阐释和盘托出。“这就好像是微观尺度上的不确定性原理。”当时他说,“粒子的速度和位置不可能同时以无限精度来测量,复杂系统在宏观层面上,不可能既可控又可靠。”
一开始,饶成安好像又恢复了以前不留情的尖刻态度,对所谓“不确定性原理”的类比嗤之以鼻。“邵,你是个很好的科学家,但永远成不了第一流的科学家。知道为什么吗?”他靠在那把舒服的椅子上晃着手指,“在真正的未知面前,你总是畏缩不前,在已有的概念里面寻求庇护。你是一串火把当中尽职尽责的一个,不是照亮黑暗、点燃山火的闪电。”
邵一揆得承认,自己真是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发火——倒不是说他现在已经听不得饶成安的讽刺,但经过了之前几个月狂热、挫折和冷静的来回磋磨,他的头脑和情感也快要发生相变,进入既不可靠也不可控的混沌状态了。再说,难道他没有为自己赢得偏激和傲慢的资格吗?如果不是凭天才(他仍然不相信什么天才),光凭痛苦,似乎也可以换得一张抵价券。这么多年,自我怀疑一波一波、锲而不舍地,对他发动最恶毒的攻击。当他好不容易以为取胜的时候,却又发现,他不仅无法享受,而且被拖拽到另一个用幽暗的水汽,不断对他低语的深渊旁边。
然后很有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饶成安突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双手用力握住了他的肩膀。他当时惊得呆住,毫无反应。
“邵,你可真干了件好事。”对方脸上讽刺的神情突然消失殆尽,好像炎热的秋后下午,突然刮来第一阵干燥清凉,暗示着落叶的风,“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他的语调里甚至有种同情的意味,也前所未有地,显得困惑沮丧,无所适从。“可以,不可以。有人自称做到,但其实没有做到,真的没有?如果肯定是个错误,否定为什么不能是?闪电劈中死树,烟头掉在地上,都可以把山头点燃。因为这个该死的季节已经来了。点火还是灭火,都有大把的活可做了。”
然后他就转身出了门,还没忘记带走装糖醋小排的餐盒。
那以后几天,邵一揆越是回想这场谈话,就越是非常不安。他感到,这位拒绝和他合作的同事,他最敏锐的批评者,其实读过他那份石沉大海的报告。在讨论时,饶成安开门见山地用起了那份报告里的术语,他当时有些惊讶,但话题湍急,没有停下细问。这到底是故意在向他透露什么信号,还是对方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无法分辨,也不想分辨。但如果他的资助者们想替换他,他们显然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
但饶成安的反常之举,又是因何而发?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和自己终于有了共通的痛苦,而他从来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说他一边妄想着自己能做到一些事,同时又惧怕它的后果,饶成安嘲笑他的能力,但面对那种前景,却好像并无负担。难道发生了什么,悄然把一切前提都改变了?
这依然有可能是他神经过敏,虚荣心妨碍了判断力。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项佐证:他得知,因为有其他紧急计算任务,“通用模型”完成后,他将暂时失去“观澜”的使用权,何时可以恢复,会稍后通知。总而言之,各种迹象表明,外太空部队,当然,更直接的,综安委,似乎觉得他的价值已经榨干,可以丢弃了。而在“实用前景”方面,他们大概比他乐观许多。
这种境况下,邵一揆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几百吨加热着的八宝粥里游泳。这粥的原料,就他能辨认出来的,有科学野心、道德感、对关注和名声垂涎欲滴的渴望、被抛弃的恐惧、迫害妄想、大小不一的后悔、自暴自弃的轻松、对自己的重要性和洞察力半信半疑的骄傲。所有这些混在一起,煮得黏黏糊糊,不时因为加热不均匀而发生小规模的爆炸喷发。而他就置身其间,手脚并用,上下翻腾,越来越有烫伤的危险,舌尖却也总是尝到甜味。
如果他的科学发现是确凿无疑的,如果他对局势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他面对的是怎样的道德难题,他微小的力量,又是如何永远地改变了世界!就好像他自己计算出的那些“撬动点”一样,纯粹而高蹈的科学发现,在一开始,几乎只有理念的价值,只有极少数人为了好奇心而孜孜以求,忽然之间,突然揭示出人类心灵的绝大秘密,并且立刻把自身变成了一门威力惊人的实用科学。从巫术时代开始,人类便渴望控制心灵,自己的、他人的,想能对那似乎最自由、最难束缚的、总是能找到脱逃之路的东西施加绝对的影响。规则、暴力、谎言和梦境,都被派过用场,邪恶和正直的人都想拥有这样的力量,大概每一个曾在这世界上真正生活过的人,真正体验过自由的疲惫和失望的人,也都暗地里希望过。上一次,科学在几乎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忽然打开了魔匣,放出了瓶中精灵,是什么时候?或许要算到将近140年前,原子弹的永恒火光在沙漠中亮起,像古希腊人一样探究物质结构的物理学家们,忽然发现自己“是死神,是世界的毁灭者”的时候吧。
他想,自己这是太夸张了。这一回,并没有什么原子弹。他不是已经证明了,因为有稳定性和可控性的不确定原理,心灵,或者任何复杂系统,都是无法驯服的么?果真如此,他把这个发现报告给综安委,所有责任,科学的或者道德的,便都一并了结。但问题也就在于,他这回对了没有?饶成安的讥讽,对他能力的阴森判决,无疑令他有了些怀疑。那“上一次”,又有多少伟大的物理学家,在一开始并不相信核能是可以释放和利用的?那奇怪的“闪电和掉在地上的火炬”又算什么?如果他错了,归根结底,他还是不能免除自己的责任。甚至,如果综安委不相信他的结论,仍然执意要尝试呢?这担心,恐怕也并不多余。
平心而论,科学家或许有盗取天火、窃读天书的权利,又或许可以自命有这样的天职,但如何运用这亲手铸造的武器,他们并没有更多的发言权。如果这是一件灾难性的武器,制造出来,或者引诱其他人去制造它,需要负任何责任么?他可以自我安慰,他的那一整个游泳池的思想八宝粥,无限膨胀的自我,说到底只是科学的必然实现自身的工具。事情都是人做的,但换一个人,换一种态度,难道便能阻止新发现来临?就算不诉诸宿命论,概率论也差不多可以表明,在一定条件下,确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
然而,最了解那些发现的人,难道真能装作和普通民众一样?他不断想起原子弹的类比,在他看来,在必然的无情之外,如何运用力量、如何对待彼此,人们终究还是可以为自己选择道路。地球没有毁于核战争,并非因为核武器没有被制造出来,而是因为它终于没有被大规模使用。反面的例子,或许就是“四维”系统。他始终认为,它本有可能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未必一定是今天的样子。有一些人,因为他们的做或者不做,是要为此负责的。
从知识到力量,中间或许有一道窄门,他手里可能曾经捏着钥匙。门打开之后,力量就是力量,更有甚者,它可以自我繁殖。或许核武器之难于建造,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对于那有可能改变心灵——按照他的观点,如果强行使用的话,甚至能摧毁心灵——的模型,也是这样吗?没有“观澜”,就没有他的“通用模型”,但那之后呢?这一次,比起原子弹,甚至比起那无所不在,靠着数量庞大传感器、柔性电极、分布式处理器和超高通量网络才成为可能的“四维”系统,“知识”向“力量”的转化,依赖的东西更少。综安委一定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从职责、从法律上来说,他也应当忠实地守护这个秘密。除此之外,他是否不必再向自己“良心的法庭”提起上诉?如果此刻,他仍然有做些什么的机会,几十年后,他会如何评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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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尔文正专心致志吃着一盘年糕,王慎徽又出现在她左手边的座位上。她自以为是随机游荡到了徐汇区深处,但显然有人完美地掌握着她的行踪,还总在吃饭的时候出来打搅。她和这群人会面,真的十有八九是在餐桌旁边。当然,这样的确方便。她的位置在木头高桌的尽头,一半落在阴影里,油锅爆炒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有节奏地扑打过来。顾客几乎清一色是老年人,她进来的时候,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她,但她默默躲进角落后,戒备者也就失去了兴趣。她倒很惋惜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只有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数字生存完整但并非连续的,才会依赖自己不可靠的记忆力,有裂缝的地方,就用想象的粘土填充。这些想象最有意思。帕尔文发现自己在徐汇区流连不去,正是想倾听那些老人回忆往事的闲谈。讲述永远和视听信息的展示不同,讲述者更难隐藏自我。她也看见很多次,当对话向争论发展时,人们询问自己的手环,展开投影,但这无济于事。讲述已经为一切感情和意义规定了河道。有时候她会想,区别在哪里?如果既有的叙事可以驱动事实,反向的过程是否存在?答案是显然的,社信委和王慎徽,不论成功与否,都一直在这么做。但要怎样准确地描述它,分析它?
这倒真像邵一揆的思路,她一边用筷子拨开两片粘在一起年糕,一边暗自想道。他们有一阵子没有联系对方了。她有太多见闻需要消化,对方可能也很需要保持冷静。他们的会面,有时就像横冲直撞的水泥搅拌车,扬起尘土,溅开泥点,又绕着自身的一根轴疯狂旋转,把所有略具形状的内容物,都打成带着螺纹的稀糊,一见之后,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何况这回的搅拌机,还格外大型。
帕尔文非常彻底地享用了她的盘中餐,最后时刻,戳着年糕片擦净酱汁,连几粒葱花都不放过。王慎徽一直没有出声。店主送上表面漂浮着泡沫和深色碎屑的热茶,他认真地小口啜着。
“观光项目都完了?”她终于放下筷子,打破了沉默。
“您还是这么怀疑我吗?”王慎徽好像有些泄气似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现在到了我请求您帮忙的时候了。”
上次露天剧场里的“相遇”之后,她也再没有收到“香会”传来的消息。她至今不知道,那些“情境”中,在她身上成功引起了疏离感的扰动,到底是怎样引发的,又在多大范围内施放。除了王慎徽这个得意洋洋的“工程师”,还有多少人参与?到最后,他们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们身上,又会发生什么事?
王慎徽看起来疲惫消沉,注意力都有点难以集中。洞察一切、胸有成竹的表情,曾仿佛固着在他脸上,成了一种相貌特征,此刻却狼狈开裂,好像一只没有征兆就帮底分离了的皮鞋。
“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用您的专线通讯,向火星传输一份我们的宣言。”
“我想要不怀疑你,也实在很难。”帕尔文笑了起来,越过自己杯沿,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你帮我躲开了‘四维’监控,搞出了那个唬人的‘圣铎’,在青阳那种地方组织起了‘香会’,还能在‘情境’里动手脚,现在却要我帮你发一份宣言?”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有一些办法,但只有技术是不够的,我还需要权限、身份。”王慎徽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焦躁,“在这里,在这个见鬼的‘四维’系统里,我可以搞到,用各种办法偷到。是的,我跟‘大人物’有点联系,越接近权力核心,防范越脆弱。但现在我们需要出口,还有合适的代言人。我们希望您是最合适的喇叭。当然,您的身份,我也可以偷,可以抢。您反倒希望我那么干吗?”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王慎徽忽然变得咄咄逼人,好像气焰嚣张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帕尔文不为所动,也不觉得意外,保持着淡然沉默的注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低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你跟我讲的实话,还不够多。”帕尔文说。
“您知道我没有撒谎,但这还不足以赢得您的信任,是这个意思吗?”王慎徽又开始露出冷笑,“那您想听什么?”
“你是谁,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躲开社信委、综安委,即使在青阳那样的地方,也能在‘四维’里面隐形。这我可以不追究,如果这是关乎生存的秘密,你当然可以不告诉我。”帕尔文的语速也渐渐加快,“但目标是什么?你最想要的结果是什么?你们会变成什么人?所有这些,对此一无所知的人,生活会有变化吗?这只能你来告诉我。”
“从原理上来讲,您不要我回答的那个疑问,反而是最好回答的。”王慎徽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向帕尔文挪近了些,“我们怎么走到今天?强大的技术可以用技术来欺骗,这就是它的盲点。在青阳,这比您想象的要容易。人际关系原子化了,如他们所愿。于是监控更依赖于那些电子的、机械的手和眼。这些总是有办法对付。当然,我们也会有失误,这是难免的……”
“你们?”帕尔文突然截断了对方的话。
“是的,我们。而‘我们’所要求的唯一东西,就是不再从属于那个自称为‘我们’的‘他们’,或者说,想要成为被排除出来的,‘他们’口中的‘他们’。像绕口令,对吧?但说到底就是这样一回事。人群里总有这样的‘我们’,统计分布产生离群值,山林沼泽冒出精灵。这样的排出物,早被定义为不存在。但谁乐意像鬼魂一样游荡?最离散的也最需要组织。我们要找到彼此,我们也做到了。”
“发宣言又是为了什么?除了危险,我看不出还能招来什么别的。”
“所以才需要您的帮助。”王慎徽转过身来,以紧迫的姿态直面她,“不去找的人,有些东西就永远不存在。但如果去找呢?在哪里可以找到?哪里留得下不可消灭的痕迹?一定不在‘四维’里,在别的地方。只要我们的联系还是动态的,像您在青阳所见的那样,一份对大多数人来讲完全不可见的宣言,增加不了多少危险——反正我们随时随地,都有危险。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又要装作我们并不存在。”
帕尔文皱起眉头:“都是理念、大话。你代表所谓的‘你们’,要做一件后果很难预料的事情。这没有说服力。”
“所以,您想听的是故事?我的故事。从出生开始,什么经历塑造了我,我的觉醒、危机、转变,这样的东西?其他人的故事?我们如何相识,如何组成联盟,怎样相互信任,以至于我站出来,‘代表’他们说话?”王慎徽摇了摇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可以讲,但我觉得,这也永远无法消除您的怀疑。该看见的,您都见过了。”
“不如,我再讲一个故事。您的故事,怎么样?”王慎徽忽然笑了起来,“出生在古城设拉子,童年时候,痴迷于清真寺墙面上的太阳反光。父亲是工程师。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他停顿片刻,望向帕尔文,似乎在寻求她的谅解,“十五岁的时候父亲也去世了。然后就是不断地漫游。欧洲、北非、东南亚,然后是火星。从来不在一个城市停留超过三年。最后,终于成了人类遗产基金会的‘采诗人’——在整个太阳系的旅行者中,只有十个人背负着这个任务:从个人角度观察和描述,再用加密技术永久保存。”
“如果这是在展示你的力量,那不会有什么效果。”帕尔文用温和的语气提醒道。
“当然不是!”王慎徽仿佛十分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您是吓不倒的——我又为什么要威胁您?我只是在想,您一定是我们的同类。您从来不停留,也就是说,不断在背离。我说错了么?在所有的‘采诗人’里,有人会拥抱多数人的看法,最没有争议的故事,但您一定不是。而您手里握着那支铁笔——您纪录的东西,会搭载在卫星上,开放查询,不能修改——安静而牢固的的存在,正是我们需要的媒介。”
帕尔文仿佛没有听见,又拿起了筷子,在油渍已经凝固的餐盘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凌乱线条忽然抽紧,像是楷书里一笔弯钩。王慎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她又慢慢一下一下地,将那个弯钩抹去。
“给我看看。”她突然开口道。
“什么?”
“你想要我发出去的宣言,给我看看。”
王慎徽飞快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那台终端,启动虚拟显示,大片文字出现在帕尔文面前。
我们是失去自由的一代人。不仅失去了争取它的机会,而且失去了想象它的能力。完全没有自由,反而更自觉是主人。我们是泡在培养皿里的大脑,肢体和运动,都只是幻觉,而仅凭我们自己,连这样最基本的事实都不能看清。我们需要帮助,需要启示。这一切只能打破,只能重启……
宣言很长,但语句短小,意思不断重复。帕尔文匆匆浏览,到最后几乎失去了耐心。“文笔不错。”她不置可否地评价道,“如果是我,还会再修改。”
“您同意帮我们发布?”王慎徽猛地站了起来,面前的茶杯几乎翻倒。
“我没有理由反对。”帕尔文抬头望着他,不安与挫败忽然又涌上心头。她感到对方还有事情没有说出来,但她出于对自己道德本能的信任,却做不到拒绝。
“那么,请您现在就发布,一刻也不要耽搁。我知道您随身带着您的登录设备。您想加什么按语和评论,以后再说,哪怕是逐条反驳,我们都没有意见。”
王慎徽的急切让帕尔文有些不安,但她仍然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登录设备。这是一块切面不规则的透明晶体,带着极为浅淡的绿色,正中嵌着一块表面有精细布线的金属。它本身携带着量子计算机也难以暴力破解的超长散列函数密钥,需要她的口令和生物特征数据才能激活。她把右手食指按在一块切面上,晶体发出一声低鸣,瞬间变成不透明的黑色,表面浮现出密码键盘。帕尔文飞快地敲了几个键片刻之后,一颗卫星三维投影出现在晶体上方,缓缓旋转。她停下动作,抬起头来望向王慎徽。对方会意地在自己的终端上操作了一阵,一道光弧飞越油腻的桌面,又消失在虚空里。
那个卫星的投影重新出现时,王慎徽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帕尔文这才发现,他满面通红,几绺头发紧贴在额上,一颗汗珠正从下巴滴落。
“好了,还有什么事吗?”她狐疑地问道。
“没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当然,还要耐心等待几天。”王慎徽闭目摇头,笑得轻松适意,“真的非常感谢您。现在,我们都回去吧。这几天,如果可能的话,您就好好休息,不要出门,买些水和食品。”
“这是什么意思?”帕尔文感到心跳猛然加快,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
“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告诉您,有备无患。”他站起来向外走,又在门口停住了,“对了,您知道‘四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现在想想,它可真是个好名字。”
“空间三维,再加上时间的一维?”帕尔文更觉迷惑,顺口答道。
“这倒也没错。但我觉得,它还有别的意思。”王慎徽的声音如同梦呓,激切而阴郁,帕尔文觉得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背上滚过,“古书里有句话,‘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给这系统起名字的人,没准也是想到了它。真是好名字啊。后面还有八个字呢,‘四维不张,国乃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