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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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德尔随手把公文包扔在客厅沙发上,拉开了窗帘。外面还在下雨。天晴的时候,这十五楼上能看见森林公园,实景与任何智能窗投影相比都毫不逊色。但此刻,一切都被灰暗的雨幕遮得严严实实。他重重地坐进沙发里,仰头望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十七分,真是难得这么早回家来。屋里湿度很宜人,他静静地坐着,听见公文包顺着椅背滑下,一路与布料摩擦,“啪”地一声摊平在身边。在葡萄园里长大的经历,让他对秋雨抱有本能的反感。但今天,他却觉得这天气很适合自己的心境。晴空令人想要发起行动,但有时候,也真的希望世界能停摆一会。

“正心计划”以林德尔从未见识过的决心和速度向前推进。改造中心已经确定了三十名性别年龄各异,处在不同“戒断期”的志愿者。潘子轩为他们每个人设计了行为测试,这些测试都被设置在丰富乃至矛盾的语境下,极力模仿“真实生活”的情景。饶成安和他的同事们之前为文娱工作组开发的升级情境系统,也正好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林德尔又旁听了他们许多次联合工作会议。关于如何在“情境”中增强决定的“阻尼”,这两个人动辄进行长达几个小时的技术讨论。与此同时,他被告知从火星加急定制的植入式电极已经就位,他负责和邵一揆沟通,尽快给出一个适用于人类的“通用模型”。在初始阶段,即使粗略一些也没有关系,后续微调,可以转而由负责人体实验的工作组进行。

按理说,这正是林德尔一直期望和鼓吹的东西:清晰的目的和长远规划、坚强稳定领导、不计代价的多线并进,总之,远见、力量和速度。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对自己直觉的畏缩、纯出情感的抗拒十分生气。中文里所谓叶公好龙,不就是这么回事!但他的不安感仍然愈演愈烈。他被明确告知要对邵一揆隐瞒一部分项目细节,于是,即使在这位好友和重要的合作者面前,他出于职责,有时更出于歉疚,也不得不三缄其口。这无疑给他的困惑和疲惫雪上加霜。不管有没有做到汉密尔顿少将所说的“竭尽全力”,他倒是对“精疲力竭”颇有了些体会。

内心深处,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在写《奇怪的战败》时,他所期望的那个平行世界是什么样的?失败让一部分人清醒起来,外部冲突弥合内部分歧,屈辱铸造认同感,然后,他们这些被遗弃在重力势阱里的人,可以重新扬帆起航。那时候,他认为想要“撬动人心”,想要实现整个社会的转变,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英雄的决心在更广大群体中唤起希望,有了更好的公民,便能建造更好的社会。他自然也明白,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国,从古到今都没有实现过,甚至连雏形都未曾存在过。当他发现这可以变成一个“技术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进。

但多年以来,他一直被告知,凡事都须有最坏结果的预案。一件原本很难的事,如果突然对一部分人变得容易,这种变化的影响,恐怕非常复杂深远。现在是时候了吗?他们所有人,都做好准备了吗?此类问题,在他参加过的许多会议上,从来没有人提出过。有时候,在那些会上,他会突然想要隐身,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虽然他仍在坚决顺畅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给这架刚组装好的机器上油,手工推动飞轮旋转。

更糟糕的是邵一揆的那份不乐观的报告。林德尔把他的报告转交给潘子轩和饶成安,甚至直接提交给了王广谟,但没有人给出任何回复或者批示。邵一揆和综安委的意图,好像都成了谜团。当他向“正心计划”的执行委员会提出疑问时,仍被告知邵一揆博士只需提供理论意见,要严格执行保密程序,不向他透露人体实验的准备细节。至于邵博士对理论应用的评估,执行委员会决定,暂不予以答复。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在咖啡桌中央的酒瓶上停留了几秒。现在喝酒还是有点早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还是雨雾茫茫,水珠不断打在玻璃窗上,划出许多平行斜线。下了一天的雨,黄浦江水位大概要上涨了,北边吴淞口的闸门那里,水泵可能已经启动。他碰巧在暴雨之后去过那里,川流轰鸣中,从水闸顶端的步道上,可以望见洲际飞行器落向长江上的海空立体港。或许等一会,他该再去那里走走,脑子没准还能清醒一些。

这些不着边际的思绪,当墙上跳出来客请求的信息窗口时,瞬间都无影无踪了。这位访客的级别显然很高,虽然不在联系人列表上,但毫无障碍地越过了他的防打扰设置,并且几乎没有显示任何自己的私密信息。隐形人。在窗口跳动的电光火石之间,林德尔仍然想到,当今之世,两个陌生人迎面相遇,掂量对方的最好方法,就是看谁能向对方隐瞒更多信息。不过很快,他的访客就纡尊降贵,向他展露了真容。林德尔望着不甚清晰的画面里那个人影,认出灰白的及肩长发、冷静坚定的目光、似乎总是带着些嘲讽的紧抿的唇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到两分钟以后,上海社信委的方主席就坐在他客厅一角的单人沙发里了。方震泽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雨衣,里面是白得耀眼的套装,发式、妆容都无可挑剔。林德尔有些慌乱地煮起咖啡,感到客人虽是保持着宽容的沉默,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身上。

“谢谢,林德尔。”方震泽接过咖啡,向他点了点头,“很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扰你。”

林德尔本能地想要说几句“荣幸”之类的废话,张开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没有这个必要,他想,然后在客人对面坐了下来。

“我尽量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就直接进入主题吧。”方震泽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点赞许的意味,但表情很快就变得非常凝重,“林德尔,我希望你能帮帮一揆。”

林德尔比刚才见到来客请求时还要吃惊。他已经迅速整理了思路,猜测方震泽私下来找他的理由。“正心计划”似乎在有意排除社信委,特别是方震泽的影响,他其实有所感觉。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会议上见到方震泽,也没有人提起要向她汇报,或者寻求协助。甚至是本来是在为升级情境系统工作的饶成安,似乎也基本脱离了文娱工作组,集中精力协助潘子轩的测试设计。那些与王广谟走得比较近的“近卫军”,也常常公开对社信委投入巨大资源改进情境系统的举动表示出不赞同,甚至是鄙夷。方震泽有许多理由来向他这个地位模糊的“外人”探听消息,甚至施加一点压力。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她是以他朋友母亲的身份,而不是社信委主席的身份坐在这里的。

同时他也突然想到,自己从没有叫过邵一揆的中文名字,也几乎没有听别人叫过。他的那个英文名是随便取的,只是为了不习惯中文的朋友们的方便起见,从来不是正式的名字,他也从来不把它用在任何需要公开身份的场合。听到方震泽说出“一揆”,他有种奇特的陌生感:这是朋友避而不谈的过去,而他们眼下的工作、未来的心愿,夸张一点说,命运的关键机会,此刻却和这陌生的过去莫名其妙地搅合在了一起。

“我和一揆是好朋友,现在也是同事。”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趁机又想了一想,还是不得要领,“有什么事,我当然会尽力帮他。”

“对,我知道。”方震泽几乎是虚弱地笑了笑,“但我请你帮他的这个忙,就是想办法让你们不要再当同事了。直话直说吧,我希望你能让他脱离‘正心计划’,越快越好。”

“我不明白。”林德尔拿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震惊地望向对方。

“你可不是不明白?”方震泽笑了一声,又摇起头来,把自己的杯子重重地放在身旁的小桌上,“就因为你还不明白,我才会来你这里试试运气。”

“这个‘正心计划’,你了解多少?当然,你开了很多会,见了潘子轩,见了张弛,王广谟时不时也来露一下脸。他们跟你说现在是小规模试验阶段,你的任务就是协助一揆,尽快搞出一个普遍性的全脑模型,不断改进它,他们好在改造中心里做人体测试,是不是?”方震泽提高了声音,“他们把我排除在外,但我当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比你知道的还多。我了解王广谟。他感兴趣的事情,就会越过程序,快速推进.如果必须要分阶段才能达到目的,他根本不会等到摸索出最好的方案再进行下一步,而是会立刻下手,把后续步骤都先做起来。而且,这些事情,他不会让所有人都参与。对,我就是那个意思。你以为这是摸索性的实验?大规模的应用已经在准备了。他一定觉得,实验的成功,只是个迟早的问题。”

说到最后,方震泽的语速已经变得非常快。这番话的直白,她对王广谟直呼其名的不敬态度,都让林德尔大为震惊。然而,他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她。他对于“正心计划”飞速推进的疑虑,有时候潘子轩、张弛等人的顾左右而言他,都在印证着方震泽所说的一切。

“综安委一直在不断开发动机控制的药物,已经做过五六年的研究,但特异性的问题总是解决不好,效果不可控,副作用也大。现在,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饶成安那个家伙,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次真的好好表现了一把。”方震泽脸上闪过痛苦和厌恶的表情,大概是想到了饶成安公然的“背叛”,“情境里的感觉刺激、语义环境,再加上药物,这一回,也许王广谟要梦想成真了。我敢说,他会直接把药加到定量里去。”

“于含贞教授……”林德尔忽然想起千峰别墅里的一幕,突然出声道。

“你还不是太傻。”方震泽笑了笑,又把咖啡杯举到唇边。

“这些,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没有资格评价。”长久的沉默之后,林德尔字斟句酌地再次开口。

“你如果在担心‘四维’的监控,倒是可以放心。”方震泽飞快地望了他一眼,发出短促的冷笑,“我这个社信委主席,也不是白当的。”

“我是有些担心。不过,我知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比我更有发言权的人,比如您,强加给我的。”林德尔努力和脸上的热气搏斗,“而且,这和一揆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方震泽的声音又忽然提高,目光也几乎凶狠起来,好像是已把猎物逼入绝境,准备发起最后攻击的猛兽,“你是他的朋友,很多年了。他甚至对我都提起过你。你不了解他这个人吗?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明白吗?”

林德尔再次愣住,再次感到自己危险地窥见了邵一揆的生活中从未允许他知悉的一面。即使在他们无话不谈的青年时代,他经常说起自己的父母、自己长大的农场,邵一揆却很少谈到方震泽。当时他们那群人中,与父母疏远的并不少见,他也一直以为,邵一揆和他的母亲,大概缺乏相互理解,对这种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改善的愿望。现在看起来,或许事情还更复杂些。邵一揆为人温和,善解人意,但很难从他那里听到任何情感表白,他的关切都藏在玩笑和自嘲后面。与此同时,他对理念,对一些抽象的准则,反而抱有最深沉的激情,甚至会因此而罕见地表现出攻击性来。林德尔曾经不止一次被这样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现在他更明白,儿子的严肃和热情,掩饰与偶然的爆发,都和母亲一样。而方震泽绝不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是更深刻的分歧令他们无法亲近。

回想当年,每次他对中国的决心和效率表示赞赏,都会遭到邵一揆的无情嘲笑,但他追问时,对方总是缄口不言。这种态度,是出于更深的了解,本能的义愤,还是某种源自母子间紧张关系的复杂感情?比起过去,现在他更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您说的,很可能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而且,一揆自己同意了参与项目,我有资格替他做决定吗?”想到他和邵一揆当初的争吵,这句话让林德尔觉得心虚,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他在老朋友身上看到了犹豫,也看到了热情。邵一揆和“正心计划”扯上关联,他当然起了很大作用,但归根结底,并不是他的决定。

“当然,他完全是自找的。”方震泽猛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气势之强,让林德尔一瞬间甚至担心她要挥拳击碎玻璃,“他这种人,软弱又天真,还自以为是,给了他做这种决定的机会,他只会害死自己。他总觉得我是极权政府的帮凶,跟我保持距离,这没问题,我们可以有不一样的想法。他如果留在火星,那倒也好了,但他又受不了。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吗?就算有,要怎样才能拿到?他从来没有真正想明白过,总是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林德尔,是你给他抛了诱饵,他心甘情愿地上钩了。然后呢?到最后,他一定会被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情不愿,但还是会做,出了问题,还要承担后果。要是一切顺利,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又会内疚,不得安宁。真正的困难、两难,在泥巴里打滚,才能活得像个人,这些,他根本应付不来!你让他选过一次了,这个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但如果你真把他当朋友,就听我的,照我说的去做!”

情绪激动地说了许多话之后,方震泽猛地停住,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把目光投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金色的缝隙,天空的另一边,出现了淡淡的彩虹。雨后夕阳下,对岸森林公园参差的树冠显得异常鲜明耀眼,黄浦江浑浊的水面闪动粼粼波光。雨云渐渐散开,金光倾泻而下,一只江鸥的黑色剪影从天际划过。

“一揆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我,是不是?”又过了很久,大概有好几分钟,还是方震泽打破了沉默。也许是窗外夕阳造成的错觉,林德尔觉得社信委主席的轮廓变得柔和下来, “我们的生活从来不够‘正常’,这责任可能还是要归到我头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在胸前交叉,侧身靠在窗玻璃上。林德尔没有接话。

“他没有父亲。我……不愿意跟任何男人生活在一起,直到十多年前,法律也不允许我跟任何女人组成家庭。所以,只有我和一揆。当然,我还有自己的职责。”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我给他取了他生物学父亲的姓。我不在乎这些,这样,Y染色体跟姓氏族谱也能对上……”她好像是被陈年往事的滑稽感染,轻声笑了起来。

“方主席……”这些话坦率得快要超出林德尔的承受范围,令他有种窥见他人隐私的尴尬。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本能地想要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但与此同时,他也难以压抑内心的惊讶与好奇。方震泽的私人生活,在当今的中国,仍然算得上离经叛道,她能有今日的地位,一定也付出了超乎常人的代价。他们母子关系的紧张,或许正是这代价的一小部分。她和她服务的政权之间,大概存在着某种默契,而说不定正是这种默契,让她的上级更能相信她的忠诚,更有把握让她服从。这样想来,林德尔忍不住对这位不速之客抱以深沉的同情与敬佩。今天她冒的风险,恐怕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我非常敬佩王主席,但有一点,我一直不能同意他。”方震泽皱起眉头,恢复了严肃、审慎和权威的口气,“他眼里的‘人民’太抽象了,根本不是现实的存在。所以,他总想着‘教化’,总是给所有人树立道德目标。但我们的任务,难道不是服务人民,让他们幸福么?让所有人快乐、满足,我觉得已经足够崇高了,哪怕到了最后,大部分人都在过‘非生产性’的生活,那又怎么样呢?在我年轻的时候——“大进军”的时候,情境系统刚刚出现,国家是不支持的。在这里,总是很难承认快乐本身就有意义。我们这些人,跟我们的上一辈,就是有这样的冲突。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说服了他们——很讽刺地,因为‘大动荡’。但现在,王主席这样的看法又回来了。”

“要知道,不去追求什么,保持相对愉快的精神状态,就这样过完一生,其实多么不容易……”方震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现在她背对着林德尔,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窗外,灰蓝的暮色笼罩了一切。

又是很久没有人说话,房间一角的壁灯自动亮了起来,窗帘缓缓合上。方震泽好像从魔咒中猛然惊醒,迅速转过身,走到林德尔面前。

“今天我说的话,听不听,是不是要照做,都是你的自由。”她对他微笑,神情疲惫,肩上灰色的发尾被橙黄灯光照得透明,“谢谢你的咖啡。”

两分钟以后,随着大门一声轻轻的撞击,方震泽离开了公寓。除了屋角的小桌上那只杯子,没有什么能证明社信委主席真的来过。

林德尔又望了一眼时钟,刚刚过了六点。他抓起酒瓶,往旁边昨天用过的杯子里倒了一些,接连喝了几大口。大概是没有吃饭的缘故,暖洋洋的晕眩感很快就从胃里涌上头顶。刚才两个小时里听到的话,不断只言片语地冒出来,好像快要沸腾的开水表面的气泡。于含贞的新药,大规模人体实验,社信委主席的感情与人生。他的自由,他的决定。这自由何其逼仄,不做什么决定,本身就是决定。林德尔伸手拍了拍墙面,淡蓝色的信息窗口出现了。他正要说出邵一揆的名字,窗口里忽然跳出综安委内部系统的警告提示,低沉的蜂鸣声随即在房间里响起。“四维”系统出现不明故障,中央计算核心遭到攻击,请立刻停止一切保密级别的工作,原地待命。他愣了愣,还是试着呼叫了邵一揆。“四维”的通信系统看上去还一切正常,但对方却一直没有应答。

***

工作台上的指示灯都暗了下去,邵一揆挥了挥手,图标们又像夏天的萤火虫一样突然亮起。他坐得有点久了,腰椎开始隐隐作痛。火星生活大概真的惯坏了他的肌肉和骨头,再不然,就是他的身体状况终于走上了下坡路。虚拟的窗帘是拉上的,他没有兴趣知道今天德尔斐天气如何。还装作自己并不在上海,就实在太荒谬了。他比过去几年中任何时候都加清醒地意识到,他生活在地球上,在物理、社会乃至精神的意义上,这里的一切都更沉重。做,还是不做,这真是个问题。

他叹了口气,凝视着左腕上“乌陵”和“土明”的暗淡光芒。上次他和帕尔文见面,凭着转瞬即逝的冲动送了那件礼物,最后却几乎是生硬地把她赶出了工作室。他们的谈话总是能激起波澜,这回却无关感情、人生或者关于世界的总体看法,简直可以说是科学的神启。当他回答她关于“网络可控性”的问题时,忽然也发现了自己最近工作中的盲点。当然,他的工作,到最后又总要对他整个人提出要求。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忽然很想再问一问帕尔文那个老问题,难道不能什么都不做?但他知道,她的回答不会改变,而且,她是对的。不可能,默认即是行动。

既然如此,请她来帮个忙,大概也不会拒绝吧。

他猛地从椅子里站起,激活了通讯系统,开始呼叫帕尔文。等待接通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他忽然感到自己脆弱、可笑又荒谬,心跳猛地加快,右手神经质地在半空颤抖,几乎就要挂断呼叫。但对方的声音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是你。找我有事吗?”或许是他自己的关系,邵一揆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一点紧张。

“我想请你现在来我这里一趟,我的工作室。”他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但觉得喉头异常干涩。

“我们要接着上次聊下去吗?”她笑起来,好像轻松了一点,“是不是还要突然再把我赶走?”

“不会。”他简短地答道,“你来吗?现在。”

“好。”帕尔文停顿了片刻才答应下来,这片刻无限漫长,但终于还是过去了。邵一揆知道,这样,自己也作出了选择。他挂断通讯,最后核对了一遍在“观澜”的预约时间,拿起外套大步走了出去。

下午三四点的交通很顺畅,不到半个小时,邵一揆就来到了陆家嘴社信委“观澜”终端机房楼下。秋雨绵绵,大厦前面的水池里荡着无数细小的圆圈,柳树最后的几片黄叶被打落在白色卵石的小径上。大厅里飘着永恒的温暖甜香,与室外的阴冷对比强烈,令人本能地感到安慰。他看了看时间,在落地窗前的长椅上坐下,脱了外套,随手搭在膝头。他盯着被风雨摇来摆去的一丛竹子默默发了一会愣,通讯呼叫的提示音就响起来了。

“我到了,你在哪里?”那边传来一点回声,帕尔文大概正站在他工作室门前那条没有窗户、空无一物的走廊里。

“我不在,但你知道怎么进去,对吧?密码还是那句话。”他把“四维”手环从左腕取下,举到唇边。平静下来用的时间,似乎比自己预料的还短一点。

“这是搞什么鬼?”帕尔文的声音几乎有些严厉,但她显然还是遵从了他的指示,“我现在进来了。”

“听我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向四周看了看。大厅里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他。“四维”系统可能在看和听,但他只能寄希望于说这几句话的时间,老虎是在打盹。“我暂时赶不回去,咱们再来玩玩我送你的礼物。先测试,跟上回一样,然后再生成真正的密码,等一下,我发一个加密文件到那边,你试着看看。真密码要长一点。还有,手环中间那条线,连续按五次,就会进入隐蔽模式,不会影响别人。”

对方报以长久的沉默,邵一揆几乎以为帕尔文挂断了通话。他想,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反悔。如果帕尔文没有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如果她一再追问,他这就起身回去。也不会费什么时间,他们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饭,再谈谈社会网络和神经网络,要是没有吵起来,还能共度这个夜晚。

“那现在开始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帕尔文的声音终于响起,似乎对他的“心血来潮”毫不意外。她未必真能这么快猜到他想做什么,但显然相信他不是在浪费时间。

他把“四维”手环摘下来放到身旁,用外套盖住左腕,右手开始随意敲击起他的“乌陵”和“土明”。在充满了不确定的心灵之间传递信息,如此困难又如此简单!无所不在的目光注视下,他们还想要分享独一无二的秘密,非要有这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不可。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一起默默瞩目过的风景,彼此交换过的言语和触碰,在这一刻都被调动起来,只为做个判断:他想说的是什么,她到底明白了没有?他想,把这称之为统计学意义上的“估计”,大概也很贴切。一切过去都是观察和数据,他们借此把握对方心灵的本质规律,利用经验提高预测的准确性。

然而,一旦无声的交流开启,他们脆弱的秘密,又多么依赖于他们各自选择的不可预测!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纠缠态的粒子,已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接近魔法的东西。而为了把这有魔力的黄金铸成法器,为了让微观粒子的神秘性质真的成为秘密的守护者,他们还要重复那繁琐的通讯协议的仪式,尤其是要作出各自独立的一长串选择。完全的不自由和彻底的自由,竟然都是秘密通讯不可或缺的配方。他和帕尔文正在做的,真是充满了矛盾的一件事。

测试结束,量子通讯器发出轻柔的鸣声,他马上开始生成真正的密钥。当然,量子通讯器只能保护密钥产生和传输过程的安全,不能保证他们各自的敲击不被窥探,更不能保证在使用这密钥的所有后续工作里,它不会被绕过、破解。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其他的,只能寄望于幸运。他送出那份礼物的时候,是否隐隐预感到了如今的功用?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在更有象征意义的层面上预感到了这一刻,而礼物的实际功用,反而是那象征的自然后果。

这样,在帕尔文还不知情时,他就已经把重负压上了她肩头。他做了一个绝不审慎的决定,现在强迫她来分担风险、责任,当然,也许还有良心的光荣。然而,除了她这样一个人的判断,他还能相信什么?她会看到他知道的一切,虽然可能要花点功夫才能理解,但他相信她一定能很快弄清楚关键何在。他们所有的相同和不同,理解和和针锋相对,也都是保守秘密的机括。或许她会说,他因为自大或者妄想,僭越了科学家的本分;又或许,她会认定综安委的图谋是危险的,必须立刻告知世界,而那个从“月上”降临凡尘的通用模型,也必须成为人人可以获取的公共财产,才能预防任何潜在的危害。无论他们是否能同意彼此,无论他们中是否有人会被历史证明做了正确的事,此刻,他都需要她的帮助。

密钥生成完毕,邵一揆立刻断开了和帕尔文的通讯。在这件事做完之前,他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他站起来穿好外套,向电梯走去。下午快要过去,大厅里有一种轻松的氛围,飞行器组成的活动雕塑不知疲倦地在头顶回翔。邵一揆踏入电梯,靠在扶手上。外面的雨慢慢小了,但天色仍然晦暗。当电梯无声地升起,外滩从高楼背后出现时,忽然有金光从云间逸出,紧接着,彩虹出现在天际,更高远处淡墨色的云层,甚至衬出一道极浅淡的霓。电梯稳稳地停在18层。他仍然站着,欣赏眼前不可多得的景致。电梯不耐烦地发出一声提醒,他才猛醒过来,转身走进社信委机房橡胶、金属和特种塑料的脊柱。

进入机房还是关卡重重,不过,近来他频繁出入这里,甚至能认出那些穿着外骨骼的守卫。如果单凭动作也多少能表明态度的话,他们好像对他也亲切了一些。绕过那面刻着“观澜”标志的金属墙,他向似乎永远坐在黑色工作台后面的陈庆云打了个招呼,核对了预约时间。接着,他用自己的指纹打开整墙金属柜中的一个,拿起脑电头盔和心跳监控电极戴好。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黑色的“指环”,戴到左手上,又向陈庆云遥遥点了个头。已经接近一般人的下班时间了,但这里的工作节奏似乎不受那“自然节律”的影响。邵一揆暗暗吸了一口气,向那扇厚重的自动门走去。

中心机房里还是只有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邵一揆定了定神,操作工作台接入“观澜”,查看了一下最新一次模型演算的进度。按照预计,这次演算在半个小时到一小时后即将完成。综安委一直在催促他早日完成模型并给出详细报告。这份报告,他倒是早就写好了。不夸张地说,他是把这报告当成一部完整的专著在写,不仅解释了模型的细节和可能功用,还花了不少篇幅介绍它的来龙去脉。他相信,即使是外行人,比如林德尔和王广谟,读完后也都能了解这项工作的意义。现在想来,早早写好了它,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他可以把它派别的用场。

计算完成的倒计时不紧不慢地跳动,邵一揆把窗口推到一边,调出文件传输的界面,接着取出量子通讯器,开始导入密钥。导入瞬间便完成了,他松了一口气。纯文本形式的密钥是这里的系统能接收的唯一外来文件,而且还有字节长度的限制。在有限的时间内,他已经竭尽所能地生成了一个足够安全的密钥,但对于他的这件“装饰品”能否在机房里正常导出密钥,系统是否允许导入,他都没有把握。最坏情况,他甚至想过以二进制码的形式手动输入,那几乎是必然会出错的,也难保会在系统里留下明文痕迹。

现在,暂时能做的只有等待了。帕尔文那边也是一样,大概,因为更摸不着头脑,所以更加难熬。他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显,但也许她会明白,他不仅希望她保存他的“秘密讯息”,而且还希望她尽量抹去它的痕迹。当然,这些收尾工作,等他赶回学校,应该也还来得及。他们今晚大约还能见上一面,那时候,有了手势和表情的辅助,他还能和她讨论更多的东西。

计算完成的估计时间有时候会停顿,但总体上还是在不断缩短。还有大概十五分钟。邵一揆忍不住站起来走动,希望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故意不去注意工作台那边的进展,随手拿起放在墙角矮柜上的笔和便笺,几乎是无意识地胡乱写了起来。的确是很久都没有写字了。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默写了几行整齐的诗句。他看着那几行字,感到亲切,又忽然有些隐隐的恐惧,为什么是这一首?

工作台那边响起轻柔的提示音,模型演算完成了。几个星期之前,他还会赋予这一刻以神圣的仪式感,但此时他不仅比想象得要平静很多,甚至还觉得有些无聊。随后要做的事像一口滚烫的食物在炙烤他的神经,他只想快些咽下,也好让自己没有机会后悔。于是他十指翻飞,一气呵成地将下载到本地的模型参数、他的那份报告、他手头的一些会议记录和其他人提供的参考资料全部加密,传输给自己的工作室。之前他已经发现,可以利用上科大公共网络的漏洞,突破综安委架设的数据专线无法转移到私人设备的限制。这些东西马上就会出现在帕尔文面前,但愿她随身携带了她的私人存储设备。他知道她有这个习惯。

文件发出,如羽箭离弦,这个决定的时刻过去了,一切就已无法改变。邵一揆在沉浸在几乎是迷醉般的轻松感中,开始不紧不慢,小心细致地清理自己这次加密传输的元数据。警报声忽然响起时,他一瞬间感到血液涌上太阳穴,心脏狂跳,极度的惊惧甚至造成尖锐的疼痛。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搞错了,情绪波动还没有能力对他的肉体产生这样毁灭性的影响。烧灼的疼痛开始从胸口向全身扩散,他无法自控地倒在地板上,感到尿液从股间流下。在痛苦、耻辱和迷惑的漩涡中,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

路灯高照,吴淞口水闸的坝顶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昏暗夜色中,帕尔文甚至分辨不出此时水流的方向,奔腾喧嚣却听得格外真切。凭着灯火和水纹的反光,也还能略为体会这引起本能紧张的景观:堤坝内侧,黄浦江曲折向南,江面渐被树影和楼房遮蔽,更远处就是外滩和陆家嘴的辉煌夜景,而放眼北望,水面陡然高出四五米,悬在内河上方。东面宽阔幽暗的江面上,立体交通港如同一只凫水的巨鸟,洲际火箭流星般的光芒不时腾跃起落。

听不到人声,却被震耳欲聋、昼夜不息的噪音所包围,竟让帕尔文有了一丝轻松的感觉。近来她极度焦虑,却实在没有任何出口,所有可以谈论的对象,都突然从她生活中消失了。当然,她的所有不安,也正是这些人一手造成。那次在康桥分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王慎徽的任何消息。她甚至花了些时间编辑修改那份宣言,把修改稿发给了他,但没有收到回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努力不对分别时他的“建议”作太多联想,埋头整理观察手记。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也不断怀疑自己是一颗自作聪明的棋子。现在回想,那暴风雨前的平静虽是假象,却几乎是值得怀念的。

然后就是邵一揆那非常突然而古怪的请求。她有一瞬间怀疑他在耍什么笨拙的花样,但终于还是决定相信他的健全理智和良好品味。此刻,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那个决定。如果她当时直言拒斥,会改变什么吗?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甚至王慎徽的作为和邵一揆的命运之间,恐怕也有关联。而她完全无法去思考,自己在这因果之链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论如何,她去了邵一揆的工作室,按照他的吩咐等在那里。那些加密文件的标志从自动开启的工作台冒出来的时候,她立刻猜到了对方的目的。文件的大小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她也能明白,他想要她保守秘密。在“四维”似乎出了问题的那段时间里,她趁乱解读了较小的一些文件。虽然不能全部理解,但也足够明白它的重要性。不过,直到今天,确切地说,直到两个小时以前,她都还期望着自己的呼叫会接通,他会亲自来向她详细地解释前因后果。

王慎徽的“预言”部分地实现了。就在她把邵一揆传来的文件转移到自己的特殊加密设备之后,“四维”忽然出现异常。在此期间,它并没有瘫痪,基本的通讯和查询功能都基本保持完好,但任何需要复杂的数据处理、趋势预测和个性化配置的功能都有好几天无法使用,用户数据采样和上传似乎也中断了。虽然综安委没有发布任何消息,但她听说在旧城区很多地方,因为定量配给网络和情境系统的长时间失灵,发生了一些骚乱。在徐汇区,这些都只是口耳相传的流言,侧面的证据当然也有,自动车系统拒绝载客到传闻中的那些城区。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无论是影音还是文字,能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直没有再联系上邵一揆。是因为“四维”的故障,还是他的泄密行为当场就被发现?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时,她已经做好了自己也会失去自由的准备。那样的话,要如何处理那托付给她的秘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然而,并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只有不确定性的焦灼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扩大。强烈的恐惧不时袭上心头,像壁炉里木柴爆燃;还有种刻骨的荒谬感,觉得自己愚蠢、虚伪,不可救药,她觉得性命攸关的事情,其实没有任何意义。而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则是她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对邵一揆的担忧与关切。大概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试图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她完全无法想象他会有什么不测。

两个小时之前,联合国外太空部队派驻上海的美军联络官林德尔·富勒中校突然和她联络,约她在这里见面。他说,想和她谈谈“一揆”的事。从对方的语气里,她找不到任何自欺欺人的借口。于是,她就在这里了。

水流轰鸣中,她还是听出有脚步声在向她靠近。富勒中校来了。

帕尔文转过身,对方也恰在几步之外站定。富勒中校非常符合她对军人的印象,短发、身形挺拔、面部线条锋利强韧,但即使在路灯的暗淡光芒下,她也立刻看出,和她自己一样,这是一个饱受绝望和悔恨折磨的人。这意味着什么,她其实也早就料到,现在,是到了承认的时候。

“富勒中校。”她向他点点头,感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僵硬,“我听一揆提起过你。”

她很少这样称呼邵一揆的名字,觉得有点过于亲密。但现在,她需要这种行将消逝的联系。

“他也提起过你。”对面的男人几乎察觉不到地笑了笑,好像觉得有些冷似地,裹紧身上的风衣,“请叫我林德尔。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叫你的名字,帕尔文。”

她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这里的确是很冷。江上的夜风相当厉害,他们说话时,已经能看见呼出的白汽。冬天快来了。

“要感谢社信委的方主席,今天我们能多一点隐私,但时间毕竟有限。”他的语调毫无波澜,像一块紧绷着、随时会撕裂的布料,“我就少说些废话吧。”他猛地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一揆死了。”

对于帕尔文来说,听到这句话并不能算意外,但可能性终于化为事实,还是令她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几乎要弯下腰去。她模糊的视野里,林德尔的下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说出这句话对他造成的冲击,似乎也同样强烈。

“怎么回事,你知道多少?”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这件事,目前还是机密。但是,我应该告诉你一些细节。”林德尔紧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疲弱的橙黄灯光下,他的眼睛是暗淡的灰色,围绕着瞳孔,还有一圈近乎血红的铁锈色,但这双眼睛可能是绿色或者蓝色的。帕尔文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并不坚决的责备意味,也好像是暗示或者试探。

“你大概也知道,‘四维’系统受到了攻击。‘四维’其实经常处在被攻击的状态下,最近一段时间,增强版的情境系统甚至崩溃了几次,还引发了骚乱。这都是小问题,‘四维’的设计是分布式的,局部的故障不会扩散,也比较容易恢复。”对方说话的时候,帕尔文一直感到他目光的重量,“但这一次的攻击很不一样。现在细节还不是很清楚,但我们大致可以确定,首先遭受攻击的,不是任何地面上的网络或者区域节点,而是上面。”

“上面?”帕尔文的心脏猛然间狂跳起来。

“对,上面。”林德尔竖起右手食指,指向无星无月、阴云密布的夜空,“静止轨道上的‘观澜’。‘四维’最复杂、最高层次的计算,都是那里完成的,总有些任务,不能用分布式架构。我们猜想,搞这次攻击的人,有可能劫持了一颗静止轨道上的卫星,利用它修正轨道的燃料,撞击了‘观澜’。太空恐怖主义,还真是很有想象力的。在那上面,如果先缓慢靠近,再突然加速,空间站自带的飞行物探测系统,还真有可能监测不到。就算监测到了,也有可能来不及回避。”

“一揆……”一个可怕的想法忽然浮现,逻辑通顺,细节也前后自洽。她的理智无法忽视,情感则像被敲裂了的瓷器,已在土崩瓦解的边缘。

“破坏‘观澜’以后,他们还攻击了上海的地面终端。一揆当时恰好就在机房,他佩戴的监控心跳特征的电极,瞬间发放了强大电流。我想,这也是攻击者的目的——杀死使用‘观澜’的人。”林德尔用近乎严厉的语调宣布,“后来在城区各处发起的攻击,目的反而是掩盖痕迹,转移目标。”

帕尔文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利啸音,寒冷夜气像刀刃捣进胸腔。她忽然站立不稳,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周围却空无一物。林德尔在数步开外一动不动,默默注视着她狼狈的趔趄。

这一定是王慎徽了。他应该已经计划了很久,而自己,恐怕也给他提供了相当的方便。她所用的火星专线通讯,有一颗中继卫星就在马六甲附近的静止轨道上,离“观澜”很近,说不定,还是最近的。她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初在康桥,王慎徽为何坚持要她当场发送那份“宣言”。从他的终端直接传到她通讯设备上的,真的只是一份文本?以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做到绕过身份验证,入侵卫星,但如果不能一击成功,这个办法一定不能再用第二次了。想来讽刺,王慎徽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其实早已明白相告。他不是说过,“您的身份,我也可以偷,可以抢。您反倒希望我那么干吗?”

恐怕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害死了邵一揆。

但为什么林德尔·富勒会约她见面?这个实际的、甚至是令人不安的想法,此刻反而成了海上浮木,让她在内心的暴风雨中暂得喘息。他告诉她这些事情,难道仅仅出于和邵一揆的友谊?还是说,他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他又已经知道了多少?

“既然是机密,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她迎上林德尔的目光,再次从他的表情中认出了痛苦,或许还是和她同样的痛苦。如果她多少能够信任此人的话,除了邀约的隐秘性,这是唯一的理由。

对方报以长久的沉默。

“你大概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我想,会去火星?那里有你的读者,也是你比较熟悉的地方。”林德尔终于开口道,“这些事情,我应当告诉你,也只有现在,才能和你说。”

又是长久的停顿之后,他把目光投向长江,“还有,你在这里考察的收获,无论如何,希望你慎重地使用它们。”

帕尔文有一瞬间感到迷惑,甚至是难以置信,但她很快便在新事实面前站稳了脚跟。林德尔·富勒也许已经知道她手上掌握着什么,并且,出于他自己的目的,或者秉承他背后什么人的意志,希望她把这个秘密安全带走。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确是以邵一揆朋友的身份来和她见面的,他们都在做着符合逝者心愿的事。

此刻,当她不仅确信邵一揆已不在人世,而且感到有希望完成他的托付时,她才最真切地体会到,他把多么沉重的负担压上了她的肩头。当然,如今的局面并非他的本意,如果她在过去几个月中做出了一些不同的决定,他们的命运也许会很不一样。但是,他希望能分担重负的,难道不正是作出了那些决定的自己?也难道不正是她自己,在现在看来是生死攸关的一瞬间,默默地应允了他的请求?

他曾经对她说过,作为思维科学家,他相信人类的心灵现象必然都可以用生物过程来解释,但他也尊重这些现象。当时,她本能地因为前半句话而有些不快。或许,她一直以来都有注意到,他在那后半句里,也倾注了同等的严肃和热情。此刻,他已经向她证明,他相信道德判断仍须交托给人类心灵,即使要面对的眼前这个自反性的、几乎可以说是含有迭代成分的困难命题:如果头脑的决定本身,是可以计算、预测乃至操纵的——哪怕只是渺茫的可能性微露端倪——谁有权力分享这“危险”的知识,又该怎样设想、适应和改造存在这种知识的世界?

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狂妄之虞。邵一揆作出了回答的姿态,但没能说完他的答案。可能,他本来希望,他们两人一起,能够做得更好。现在,她凭借一己之力,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或许还有些时间,但终归无法逃避。正如她自己以前对他说过的,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对了,还有件东西,我觉得应该给你,就当是个纪念。”林德尔说着,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最后在一揆身边找到的。当然,这是复制品。”

帕尔文接过那张纸,在昏暗的灯光下展开。上面是用流利的书法写的二十个字,应该是一首诗,所谓“绝句”。当初邵一揆曾经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过,中国“绝句”和波斯“鲁拜”,在形式上大有相似之处。但就像邵一揆完全不懂得波斯文,因而并不真能理解“鲁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帕尔文就算认得一些汉字,归根结底也还是对中国古代诗歌感到陌生。

“这是一首诗。”林德尔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低声解释道,“‘南登广陵岸,回首落星城。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写这首诗的是庾信,大概一千五百年的诗人。一揆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中国诗人之一。我查过,有人说,这是庾信写的最后一首诗。”

阴郁的巧合令帕尔文背上滚过寒意。林德尔点了点头,露出表示理解的疲惫笑容。

“这首诗有什么特别?一揆为什么要默写它?只是心血来潮?我想不出,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诗的确是好诗。”他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堤外。一枚夜班洲际火箭正在降落,苍白尾焰照亮江面,一瞬间竟给人明月在天的错觉。“这诗里说到的‘旧浦’,也正在长江边。当然,不是这里,在更上游,那边。”说着,他向东面遥遥挥手,表情忽然有些恍惚。“时间和空间,都溯流而上。然后,大概是差不多的景象:‘烽火照江明’。这世上,总有些事情不怎么变。”

“广陵……”帕尔文好像练习一般慢慢地念出这两个汉字。

“对,还有‘广陵’。”林德尔的语气认真而专注,好像他约她来此,只为在一个最合适的地方讨论这首二十个字的诗,“有意思的地名。你可能也听说过《广陵散》吧?琴曲的名字。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嵇康,也算是个诗人,年代比庾信还更早,在被害之前弹奏了《广陵散》,然后,据说这曲子就失传了。”

“当初,因为一揆,我也读过不少中国书。我们讨论过,明明后世还有《广陵》曲谱,为什么说是失传了?或许失传的不是曲子,而是那一个人的那一派弹法。每一个时代,都总有没法记录的东西。”

从林德尔的目光中,帕尔文再次感到他是在用隐喻强调一些什么。语言的模糊性,语义网络的丰富性。她并不觉得他是为了保密才把话说得这么曲折。或许他和她一样,此刻还根本做不到直接谈论促使他们今夜会面在此的的那件事。

“从地名到那首曲子,这就扯得远了。”林德尔笑了笑,又转头望着城区的方向,“这首诗被写出来的时代,广陵是反复发生动乱和战争的地方。‘我也曾在阿卡迪亚’,或许也可以说,虽然时代不同,我们现在,就在‘广陵’。”

“时代的确不同。”帕尔文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那次在奥林匹斯山麓,邵一揆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那天他可真是滔滔不绝。他说,文明是很脆弱的东西,是远离平衡的开放系统,需要持续的能量输入才能维持。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它就轰然倒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从社会的角度,所有美好、精致、艰深而无用的东西,都需要能量,需要余裕。所以在古代,文明似乎总是平等的敌人,而平等是文明的刽子手。莎士比亚和拉斐尔,与农民解放和民族,到底孰轻孰重?很难说这两类东西哪个更重要,想象力和共情能力都是进化给人类的礼物。历史上,只有在很短暂的一些瞬间,文明是平等的朋友,上升之路即下降之路,那些丰富而有力的东西,让人发现自己的伙伴,并且一起投入真正生机勃勃的创造。

最后他说:“我希望我生在那样的时代。”

江风越来越急,空中隐隐传来呼啸声。帕尔文和林德尔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见面。”良久,帕尔文那把那张纸小心地收好,抬头望了对面的男人一眼,“林德尔,祝你好运。”

没有等他回答,她便转身离去。路灯的光晕中,细小的雪花开始飞旋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