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广谟的上海似乎不是那个千万人口的超级城市。和他打交道时,上海道直林长、花浓雪簇,举目便是烟波浩淼的水面,远山如黛,遥遥在望。在这个平行世界里,方向感也成了无用的东西。至少,当林德尔再次应召来到湖边,若只凭对景观的记忆,他根本分辨不出这是否就是夜游濯缨园时乘船穿过的那一个。城区的天际线这回看不到了,但兴许是方向的关系,或者它恰好被树林挡住。接受了加密指令的自动拐上乡间小路,把他送到一座被西式花园环绕的三层白色楼房门口,立刻沿着环形车道掉头离去。
林德尔按照他的习惯早到了半个小时,于是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打量起眼前的建筑来。这又是一处带有巴洛克风格的别墅,但体量更宏大,也更华丽庄重,和乡间公路隔着一块很大的草坪。别墅正面开了许多带半圆拱的长窗,中央呈波浪形突出,门檐由两根爱奥尼亚式圆柱支撑。两个穿全覆盖式外骨骼的卫兵站在阴影里,雕像般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几周前的风雨过后,夏天就匆匆谢了幕,天气越来越凉爽。别墅被高大的树木环绕,有橡树、榉树和枫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更远处,则是成片的雪松。湖一定非常近了,吹来的微风里混了水气和秋林干燥的味道。别墅的窗户安静地映着晴朗天空里丝缕般的白云,高远的林梢上,鸟鸣声疏疏落落地响起。
林德尔在铺了碎石子的车道上踱起步来。他到上海已经半年了,时序也从春天到了秋天。但他如果人世和自然服从同一节律,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看到果实挂满枝头。九月将尽,爸爸的葡萄一定都摘完了,晒干了。不过,按赫西俄德的说法,秋天还要为耕种准备,要砍一根坚固的檞木,做大车和木犁。《工作与时日》的诗句情不自禁地滚上舌尖。总要未雨绸缪,总要担忧着天气,享受收获是短暂的瞬间,劳作却永无止境。关键还是汉密尔顿少将的那个问题,他尽力了没有?
这段时间,他做了很多工作,甚至也可以说颇有进展,但他总有种不确定感,好像自己是个水手,忽然之间,风向、洋流、夜空里群星的位置,都变得非常陌生。与此同时,他又像莫名其妙地穿过了一道门,从一个被科学、机械和计算主宰的世界,来到了精灵出没、鬼神在场的魔法世界。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什么事会无故发生,没有什么愿望会突然实现;他必须理解社会运转的机制,弄明白如果按下一个开关,扳起一根杠杆,输入一行指令,成串复杂精密的事件如何首尾相衔地发生,他作出的“第一推动”,是会被放大成不可忽视的力量,还是默默地被系统的摩擦力吞噬,而这一切,都可以测量,可以练习。但上海显然不是牛顿的世界。如果说“魔法”可能让人误会他有什么高傲的偏见,那不妨把种种他似是而非地理解、永远也无法确定地事情叫做量子效应好了。在这里,奇迹是会发生的,但他还是有义务取悦那些喜怒无常的神明。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上台阶。卫兵默默地验证了他的身份,动作精准稳定,面罩里射出的目光冷淡疏离,令他几乎觉得是面对着两个机器人。最后,他们敬了礼,橡木大门向里打开,老房子的沉静气息混合着精美糕点的甜香扑面而来。
一进门是圆形的门厅,有螺旋楼梯通向二楼。天花板上装饰着繁复艳丽的图案,木头护墙板上方的墙壁刷成清爽的浅绿色。嵌花大理石地板光洁锃亮,铺着老旧的波斯地毯。从大门这里,能透过另一头的落地凸窗直望见房子背后的景色。穿过门厅,便来到摆满餐点的大厅,五六个人比他还早到,正一边吃东西一边交谈。
林德尔已经研究过参会者名单,也早早启用了增强系统。隐形眼镜上的小字说明,窗前兴致勃勃地聊着天、不时发出愉快笑声的两位中年男士,就是上海大市区综安委的副主任张弛和新村计划试点执行办公室秘书长钱志城,而正喝着咖啡欣赏墙上挂的风景画的那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则是孤山实验室的高级研究员潘子轩院士,著名社会心理学家,他同时还是上海市政府科技顾问委员会的负责人。这些人为何会和他一起被召集到这个“创新座谈会”来,林德尔到现在还不甚确定。更令他觉得奇怪的,则是邵一揆并不在参加会议的十五人名单上。但他当然不会提出任何质疑,也依照通知上的保密要求,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取了几样点心和水果,然后也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张弛和钱志城在交谈的间隙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房子背后是花园,呈严格的几何对称形状,灌木都修剪得棱角分明,正中央有个石雕日晷。湖岸原来就在花园之外,明亮阳光下,湖水倒映碧蓝天色,点缀着洁白闪亮的船帆。
“天气真好。”本来背对着他的张弛侧过身来, “上海秋高气爽的日子,也就只有这几天。”
“这是我第一次在上海过秋天。”林德尔立刻顺势往前跨了一小步,加入他们,“我得说,梅雨和三伏天真是够受的。”
张弛和钱志城都同意地笑起来,各自飞快地打量了他一下。钱志城身材高大,肩膀很宽,有一张方正的面孔,两道浓眉,很是惹人注意。张弛则瘦小精干,头顶微秃,五官几乎毫无特点。他们的套装裁剪精细,用料上乘,但都显得有点不太合身。
“富勒中校,我在内部信息简报里看到过你主持的思维科学项目,印象很深。王主席对你的工作也很重视。”钱志城用热情的语调说道。
到上海这些日子,林德尔觉得自己的官腔已经很熟练,但他也希望还能保留诚恳的语气。“也许我实在太缺乏大局观了,虽然我觉得这项工作意义重大,但说老实话,我还没能看出它和你们而二位的工作如何协调,怎样相互促进。”
“你跟王主席接触的时间还不久,这是可以理解的。”张弛和钱志城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随即笑着接起了话头,“他的预见性就体现在这里,我也不能说自己全懂了。但等一下正式开会,我们都会更明白一点。”
接下来他们又转入闲聊,从他们吃的糕点,谈到上海特色的餐食,张弛认为,这里的“西点”比他在任何“西方”国家吃到的都要好。林德尔谈到加州的中餐,接着又说起了爸爸的农场,想把话题引到钱志城的工作上来,但对方却又把话题引回到烹调上来,大谈曲霉发酵的独特风味,并坚持这是东亚文明对世界的一大贡献。林德尔感到,因为自己刚才那番言论,他们拿不准能把话说到什么程度。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他见过两次的那位赵教授也到了。他的全名是赵观文,教职之外,还有一重身份是上海综安委政策研究室的成员。他们打了招呼,也交换了几句闲谈。今天来的人当中,学者的比例出奇地高,倒也与“创新座谈会”的名目契合。到了通知指定的时间,林德尔暗中数了数在场的人,只剩下王广谟还没有到。大人物总是最后入场的。
又过了几分钟,橡木大门忽然打开,气流涌入,餐台上雪白的桌布随风扬起。从大厅里能看到携带激光炮管的飞行器降落在草坪上,又是两个身着全覆盖式外骨骼的卫兵陪着王广谟走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原地肃立,屏息以待,林德尔觉得他们就像一群捣蛋的孩子被家长抓住,很是有些滑稽。不过,当王广谟真的走近了,开始和所有人一一握手,气氛又变得融洽而庄重。寒暄完毕,在王广谟的示意下,所有人跟在他后面,鱼贯进入大厅左边的房间。
这里大概曾是餐厅,形状略狭长,尽头也是凸窗。左手三面窗户正对花园和湖景,右边墙上装饰着挂毯,房间中央摆着红木长桌和造型纤细的扶手椅。所有东西都未经渲染,实实在在地精美,只有各人的座位标识是三维立体投影。这张桌子坐十五个人稍有些拥挤,林德尔坐在靠近门的一端,两肘都与邻座紧挨着。王广谟的座位在桌子靠墙一侧的正中,明亮的室外光线正好照在他脸上。
“很抱歉,我迟到了几分钟。”王广谟向周围扫视一圈,“今天这是个小型会议,我想,大家很快就能相互熟悉,我们直接开始吧。”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林德尔都从未见过,但有增强系统,的确也可以省略自我介绍的环节。他的目光在对面几个人脸上停留了片刻,也感到不少人在默默打量他。王广谟右手边是张弛,左边则是上海市区定量网络分管供应的副主任;再向外,则是钱志城和潘子轩院士。桌子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的,是上科大的饶成安博士。增强系统的说明中,在这个非常“本土”的汉语名字下面,一行小字标出了他的英文原名,显示他也出身异国。他是社信委文化工作组的技术负责人。
“今天请各位来,一方面,是把大家的工作成果整合一下,另一方面,也是为可能的新情况做准备。‘新村计划’在上海地区已经试行了好几年。我们一直很小心,从不盲目扩大规模。我们对自己能力的估计可能偏于保守,但从计划的难度和重要性来说,谨慎是必要的。”王广谟停下来,又微笑着环视一周,林德尔的目光与他有短暂的交会,那种有攻击性的黏着感再次浮现,“我认为,‘新村计划’马上要进入一个新阶段。而这能成为可能,还要感谢富勒中校的卓越工作。当然,饶成安博士的复核也很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都集中到林德尔身上,他毫无准备,感到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脸颊。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有点明白,濯缨园那个晚上他对王广谟说的话,对方是真正听了进去,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认真许多。这让他非常兴奋,但也有些隐约的不安。神明眷顾了他,但命运到底为他安排下什么计划,仍然无从猜测。
“简单说来,富勒中校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基础科学突破的应用前景。”王广谟继续带着他权威的微笑说道,“科学并不总是有用的——如果我说错了,还请在场的科学家们原谅。但把它用到对的地方,价值也是难以估量的。现在,我们这些人的任务,就是更快、更好地把这件武器运用起来。”
“谢谢王主席的鼓励,我愧不敢当。”虽然直觉告诉他此时说话有些不合时宜,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不过,据我所知,我所负责的思想科学实验项目,还在非常初步的阶段。”
“富勒中校,你的眼光非常敏锐,但注意力太集中在眼前了——当然,你接触这项工作的时间不长,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今天请你来,也是让你再多看一看,听一听。”王广谟用宽容的口气说,“还有,我觉得这个项目应该有代号——重要的项目都要有一个。我提议叫‘正心’。我们中国古人的话,想正心诚意,先要格物致知。就像你那天说的,人心顽固,但说到底还是手段问题,是科学问题。这方面,潘院士、饶博士、于教授和富勒中校,可以给大家简短地说明一下。”
“那我先来。”潘子轩院士倾身向前,对王广谟点了点头。他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但声音却很年轻,甚至给人急切尖锐的感觉,“计划启动的时候,王主席就强调过,‘新村计划’真正想要改造的,不是村镇,而是居民。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都有很大比例的‘不活跃人口’。动荡时期过后,我们为了维持稳定,全面铺开了定量供应系统和娱乐情境系统,这是非常伟大的社会系统工程,但它也带来了一定问题。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忽然不仅基本生存需要,而且较高阶的心理需求都能轻易得到满足,人便会很自然地趋向封闭。在‘大动荡’之后,这就好像通过降低单个分子的动能,来降低社会整体的温度。但王主席一直强调,就算我们有了完全自动化的工厂,保留社会成员的活力,还是非常有必要的。在‘改造中心’里,为了让我们的公民们重新拥有向上的动机和信念,我们尝试过许多传统心理学手段。但我要说,这些尝试都不太成功。要达到目的,我们还要更大胆一些。”
在林德尔听来,这番话里的意思,甚至那个物理学的比喻,都和自己那天在濯缨园所说话话非常相近。如果说他们真的一直在默默做着这些工作,王广谟会注意到他,也的确不是偶然。而潘子轩院士异常严肃、没有任何调侃成分的语调似乎表明,在他那里,比喻并不只是比喻。
“谢谢,我想补充一点。我们整个社会现在这种稳态,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火星进口的粮食和智能设备。不用说,这其实是非常脆弱的状态。实际上,最近社信委搞的情境升级,已经让资源显得很紧张,出现了不少危险的意外。张弛主任等下会提到的。”王广谟点了点头,转而把目光投向饶成安,“饶博士,请你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工作。”
与潘子轩修饰整齐的外表相比,饶成安显得有些随便。倒不是说他的衣着不符合礼节,而是他的神情总让人觉得,他这样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完全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巴不得快点结束。听到召唤,他含糊地嘟囔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开场白,然后在自己面前的终端上飞快地操作了一阵,所有人面前都出现了彩色的图表。林德尔注意到,王广谟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往后靠了靠。
饶成安的讲话技术性很强,也比预料的还要长些。他详细介绍了所有“四维”搭载的情境系统里的数据采集与反馈。几年前,与“新村计划”几乎同步,社信委也开始尝试在“情境”中,不仅根据参与者的语言和明确肢体动作,而且基于心跳、眼球活动和过往行为模式分析来实时调整下一步的输入。为了降低计算量,他们首先对参与者进行了粗略的分类,类似于结合了生物特征数据的人格侧写,把所有人分成不超过一百种亚型,各自纪录其典型反应。在保证可控性的前提下,也借鉴了早年多人在线游戏的做法,尝试让参与者在情境中以更大自由度相互接触。
“以前我们总说,心理学是假的实验科学。”趁着饶成安喝水的功夫,潘子轩插话道,“但现在,在情境里,有了真正可控的环境。虽它离真正的‘自然反应’还有距离,但饶博士所总结出的规律,对改造中心的工作会很有启发。”
“谢谢。不过,我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思想科学家,更不是生物学家。我找到规律,如何解释它,是其他人的工作。”饶成安放下水杯,有一瞬间神情有点不自然,“在社信委的工作里,主要目的还是让情境的体验更逼真。真人在虚拟环境下的互动,当然也让我们对人类心灵有更深刻的了解。人会撒谎,会口是心非,所以语言并不完全可靠;就算对自己内心诚实,也会忽略许多假设和背景。另一方面,测量不会撒谎,但总是贫乏的。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更容易从数据里看到相对恒定的图式。”
“但显然找到了生理基础,才能建立真正的因果联系,不是吗?”王广谟突然发问,目光却看向潘子轩。
“我们搞心理学的,总是相信心理状态本身,就能产生因果效应。但我们也都是唯物主义者,甚至是还原主义者。”潘子轩微笑答道,“所以,是的,如果能找到生理基础的话,那会是更本质的描述。”
“而且,有更强的可控性。”饶成安有些急迫地接着说道。
“于教授有什么补充吗?”王广谟望向坐在饶成安旁边的一位妆容精致、挽着发髻的中年女士。增强系统的介绍显示,于含贞教授隶属于复旦大学医学院,是神经发育和退行性疾病方面的权威。
“我没有太多可以汇报的。我们一直在协助潘院士的工作,刚刚试验过新药的皮层重组功能。”于含贞用简洁有力的语调说道。
“富勒中校,现在轮到你了。”王广谟含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林德尔身上,“你拿着最后一块拼图。”
“我代表联合国外太空部队,负责协调上科大邵一揆博士主持的研究。邵博士先是在实验动物中发现了通过对少数细胞施加扰动,大幅度改变行为轨迹的方法。此后,又利用公开的高分辨率人脑神经活动数据,结合社信委积累的海量社会行为和基础生理数据,提出了一种在人类中可能适用的从细胞层面预测行为的模型。”林德尔已经尽量使自己熟悉邵一揆的成果,但在这些行家面前谈论,还是有些忐忑。不过,在他讲话时,所有人的神情都专注而淡漠。“构建这样的模型的计算量非常之大,据邵博士估计,即使利用社信委的‘观澜’量子计算机,也需要至少两个月的时间,如果用经典架构的计算机,则可能要十多年。本月初,计算工作已经正式开始了,我们希望这个尝试能取得成功。”
“我有一个问题,”王广谟又环视一周,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好像在思考怎样表达,语速放得很慢,“你刚才说,构建这样模型,需要很长时间。但计算完成之后,如果要用它来预测,会用多久?”
“对于某一特定个体来说,并不会很久。但全面搜集所需要的数据,却必须进行一些‘个人化’的测试,精调一些参数。”林德尔迅速对答道。
“第二个问题,如果没有神经活动的数据,有可能作出相对准确的预测吗?”
“这一点,我需要咨询邵一揆博士。”林德尔迟疑了片刻,“目前我们的工作,都是基于相对完整的数据。”
“我认为是可以的。”饶成安的声音忽然从桌子另一头传来,“在人类被试身上预测行为,以前的问题是观测的变量太少,但现在,反而是噪音太多。邵博士用全脑神经活动记录来作为因果模型的基础,是成功的关键。但在隐变量的因果模型的基础上,筛选出真正重要的可观测变量,是完全可能的。”
“饶博士这么说,那我也有信心。”王广谟笑起来,用中指指节轻快地敲了敲桌子,“好了,科学问题就讨论到这里。咱们吃中饭吧。”
午餐仍在之前的大厅里举行,菜肴清淡精致。有剖开的整只河蟹,还有一种看上去很奇怪的鱼,头大而圆,鱼鳍也是椭圆形,肉质洁白,异常鲜美。甜点则有塞了糯米的莲藕,浇上糖浆,带着浓郁的花香。林德尔极力自制,还是取了好几次。他吃着这些食物时,心中忽然闪过报复似的快意:火星人就算能开辟最快的行星际航线,建起最先进的综合农场,恐怕也还是享受不到这种口福。爸爸是对的,土地是无法替代的。
“看来富勒中校很喜欢松江四鳃鲈鱼。”王广谟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手里的茶杯冒着热气,“你应该再喝一点那个莼菜羹。”他说着,指了指餐台尽头的青瓷海碗,“莼羹鲈鲙是相配的,这还有个典故。不过,我也觉得那莼菜其实没什么吃头。”
“吃过这顿饭,我对传统农业又多了一重敬意。”林德尔说。
“是吗?”王广谟笑起来,“那我要告诉你,这鲈鱼,是基因改造的成果。毕竟不是一千多年前了,古书里描写的口感,现在的野生品种都达不到,但我们用科技使其复现——至少让大家相信是复现了,甚至更好。”
“就像新村计划。”
“对,就像新村计划,传统的再发明。”王广谟点点头,“或许你心里还在想,为什么今天会叫你来开跟新村计划有关的会?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说的,种地是种浪费。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们要慢慢来。如果要大胆尝试什么,那么最好把它和一件已经摸索透了的事情结合起来。”
“王主席,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或许是王广谟亲切的态度令他深受感染,他忽然脱口而出,“我没有想到今天会讨论这么多技术细节。为什么……”
“为什么不通知邵一揆博士来参加?”王广谟望了他一眼,神色中似乎有些戏谑,却近乎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右臂,“技术细节没有那么重要。今天我们需要的,是‘宇宙时代的马汉’。你比他更懂得该做什么。”
用餐结束,所有人端着饮料走回了会议室。下午的会议突然进入了非常实际的操作层面,王广谟用非常确定的口气谈论着马上要进行的实验:在教育改造中心里征召志愿者,从火星订购最先进的能覆盖全皮层的柔性电极,如何在建模和实验之间进行协调。志愿者在转移到第二阶段改造中心和新村之后,会受到额外的跟踪关注。林德尔被分配了更多的联络任务,与潘子轩院士领导的部门对接,也会和钱志城协调后续安排。有几个瞬间,他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在代表联合国外太空部队,而是完全在为综安委工作。但既然所有的资源实际上都是综安委提供的,这倒也顺理成章。汉密尔顿将军想要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局面?在几个人就能做出重大决定的地方,他可以默默推进自己的议程。
然而,另外一种模糊的感觉却令他不安。邵一揆本该是最受倚重的关键人物,王广谟却在有意排除他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想让林德尔把邵一揆当作工具和傀儡,小心地控制、使用,限制他在纯粹科学问题之外的影响,甚至不让他知道今天他们讨论的这些计划。刚才吃饭时王广谟所说的那些话,显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还有一个提议。”会议快要结束时,饶成安忽然说道。他好像是凭着冲动才开了口,随后却陷入犹豫,垂下目光避开其他人的注视,“火星人的电极是很昂贵的。我们没有他们的微重力纳米技术,要仿制也会很困难。我在想……虽然‘情境’中提供的刺激都是很表层的,最多能刺激感觉神经和迷走神经,但在有了基于脑部记录的模型之后,通过仔细调整输入,或许也能达到和直接刺激大脑相似的效果。”
“这里面或许是个可控性的问题。”潘子轩迅速望了王广谟一眼,摸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已经知道,思维着的大脑,作为系统,总会落入一些吸引子当中,而直接刺激细胞,能够用很少的能量,让系统状态发生突变。因为神经系统的层级结构,从外周入手,自然要难得多了。”
“您说得很对。”饶成安眼中放出光来,猛地摆了一下头,林德尔几乎担心他扭伤了脖子,“神经网络也是网络。它的可控性,是由拓扑结构和节点之间的相互作用强度共同决定的。”
“我们的工作会议,看来要孕育出科学发现了。”王广谟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这些问题,希望你们二位以后再交流。不过,如果这关系到未来的进展方向,我们的确也该早做准备。”
“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既然已经要在志愿者身上实验,不如把这一项也包括进去。”饶成安说着,简直按耐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
“教育改造中心的工作重点之一,就是戒除情境依赖。”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的张弛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却十分清晰,“这样恐怕会把事情搞复杂。”
“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再开另外一个会,仔细研究。”王广谟再度微笑着环视四周,“今天时间不早了,就到这里。谢谢各位的工作。”
所有人起立鼓掌,跟在王广谟的后面离开了房间。林德尔注意到他走到于含贞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后者坚决地点头;饶成安和潘子轩落在最后,一直在飞快地交谈。大厅里,橡木正门洞开,王广谟的飞行器已经在草坪上等待。林德尔在凸窗前又停留了一会。太阳已经偏西,花园里大理石日晷染上昏黄,远处的湖面则变成了沁凉的深青色。秋风摇动乔木的高枝,岸边芦苇翻开刀刃般细长闪亮的叶片。室内的水晶吊灯、护墙板和洁白窗框温暖坚固,林德尔忽然感到一种舒适的疲倦,好像淋过一场冷雨后,终于坐在了炉火边。此时他才注意到,在大厅挑空二层的花窗之间,挂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中国书法,是“千峰别墅”四个字。也对,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道,这样的房子,终归都有个名号的。
***
直到约好了时间,邵一揆都还不能确定,到底该不该请帕尔文来工作室见面。是她主动联系了他,而接到讯息时,他正好从陆家嘴的“观澜”终端机房出来,正急不可耐地要赶回去继续下一步的工作。与上次见面相比,他不是在苦恼焦灼中等待,而另有东西吸引他的注意,激发他的热情,帕尔文的到来令他惊喜,也令他有些困扰,好像读书到酣畅时,忽然响起喜欢的音乐,无法分神兼顾,于是哪一样都没能尽情享受。
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有很迫切的愿望要和帕尔文谈谈。倒不是说他缺乏讨论的伙伴。在作出关键突破之前,他的确感到在地球上这个日益萎缩的学界内部,自己是孤立的,和火星的交流也总是有那么一些隔膜,有时他觉得是忽长忽短的通讯延迟造成的结果,但归根结底恐怕还在于他和那些同行的心境非常不同。他有一些额外的顾虑和恐惧,也觉得对方在很多问题上太过相信技术。但现在他的孤立境况已经大有改观。根据外太空部队的规定,有些研究细节因为涉及社信委而需要保密,但总体上还是公开的学术项目。在一些相对小范围的内部会议上,他简直成了注意力的焦点。人们向他表示祝贺,心理学家、生物学家、研究复杂系统演化的数学家纷纷来谈自己的看法,也给他很多启发。但人们都只谈科学问题。他本来期望林德尔能和他讨论一些更遥远、但是也更令人焦灼的话题。但最近他总是感到,林德尔非常关心他的工作进度,却对细节以外的东西似有若无地回避。
比起上次见面时,他也感到自我认知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在火星的时候起,他一直当自己是伟大技艺的学徒。掌握这项技艺令他难免“科学帝国主义”的傲慢,但也让他自觉渺小。他可以在亲近的朋友面前侃侃而谈,但在同行中间,却总是更拘谨。甚至他对语言和文字的迷恋,都引起“未能把科学方法贯彻到底”的内疚感。因为这种自我怀疑,他无论身在何处,都像漂泊无根,也常常用嘲讽来保护自己。他惊奇地发现,近来的成功在慢慢改变这一切。他开始说出一些在以前会觉得是过于武断的话,走过校园和街道时,甚至感到自己已经偿还了幸运而无一事无成的欠债,理应享受生活的欢乐。
在约定的时间之前,邵一揆发现自己走到了思维科学实验室和人文学院之间的小池塘边。合欢树羽毛般的叶子已经转为金黄,梧桐枯叶则铺满水面。上次和帕尔文见面还是春天的事。由春入秋,他的生活发生了多少变化!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这样的变化,只恨它没有来得早一些。拥有控制权的感觉其实很陌生,但也甜美而振奋。
见到帕尔文从人文学院走过来时,邵一揆立刻意识到,对方在这几个月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似乎在户外待过很久,脸和手腕以下的肤色都变深了,整个人透出沉默的紧张,好像在时刻忍耐着什么令她痛苦或厌恶的东西。不过,在小径上迎面遇见时,她态度一如既往地自然,眉目舒展,露出浅淡的微笑。
他们并肩向思维科学实验室走去,邵一揆发现自己开始谈起了天气。这样可有可无的谈话在他们之间本已绝迹许久,此刻却像地砖缝隙里的杂草一样探出头来。他甚至觉得,与帕尔文沉着简略的对答相比,自己显得罗嗦、浮浅,欢快得毫无必要。这让他心中生出悲观的烦躁,但涌上唇边的话却无法停止,好像盘踞在奥德修斯家的那些求婚者,隐隐预感到大难临头,却仍然怀揣阴影,留在原地寻欢纵酒。
终于来到工作室门前,邵一揆停住脚步,侧过身对帕尔文说:“你来开门。”
“我?”她望了他一眼,扬起眉毛。
“除了我的生物特征密码,这门用语音口令也可以打开。”邵一揆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别处,“是那年春分日在奥林帕斯山上,你说的那句话。”
“那天我们可说了不少话。”帕尔文也笑起来,眼角显出细细的纹路,“到底是哪一句?”
“你先试一试。”他退开一步,鞋跟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老大声响。
帕尔文好像很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但仍然凑到墙上的麦克风处,用他听不见的音量说了一句什么。工作室的门安静地向两边滑开,红色谷地里金色的德尔斐城出现在他们眼前。
“看来我们记得一样。”邵一揆轻声笑道。帕尔文没有回头,大步踏入房间。
德尔斐今天是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从他窗前的视角,能越过两根支撑穹顶的柱子,穿透无所不在的黄埃,毫不费力地看清远处的山脊。为了欣赏风景,室内光线被他调得有些昏暗。三维图标们在黑色的笨重工作台上方明艳地缓缓飘荡,书架的几个角落里,偶然闪过金属反射的微光。
帕尔文的注意力果然立刻就被靠近门边的那张长桌吸引了:她之前送给邵一揆的那个盆景正孤零零地立在光滑桌面的一角。它长得很不错,舒展的锯齿形叶子已经变红,在细巧枝干的衬托下更显饱满,脚下黑色的泥土覆盖着青苔。
“它放在这里,好像有点不太协调。”她回过头对他笑道。
“最近我太忙了,来不及动手。”邵一揆走到她身边,他们的衣袖碰在一起,“但照我的想法,这里还应该多点东西。”说着,他挥了挥手,长桌上突然出现了渲染得极为逼真的山水盆景。大片云石盛了浅水,一角置两块灰黑色山石,一大一小,大的高耸,小的趋赴,都点缀着苔藓和藤蔓。那棵枫树则遥居对角,好像生在临水石矶上,隔江与远山相望。
这个设计,邵一揆自己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把握,但他也立刻看出来,帕尔文被它迷住了。很难说她是否全然理解了他的不言之意,或者,他是否真如古人所相信的,能把情感、态度,对这个世界和自己人生的看法,用这一片缩微了的山水加以表达。他甚至又有些害怕自己行为背后的意义。截取组装出理想化的自然,放在室内朝夕相对,这是赞赏,也是占有,在某些人看来,则或许是亵渎和侵犯,轻佻与狂妄。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心悦诚服的崇拜呢?有时他凝视这架盆景,并非想着它模拟了广莫之野的风光,而是希望自己的身躯缩小,能行走于河岸,然后驻足枫树下。带着水气的秋风从江上吹来,引颈远眺,正好物我两忘。他想过要在枫树边安一座茅屋,或者在山顶粘个亭子。但人工痕迹似乎和这两块石头、这一棵树非常不协调。此处山水颇可登临,却并非安居之所。他为什么会把帕尔文送给他的盆景派这样的用场?现在给她看,又为了什么?
“在这个时候,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风景一定很好。”帕尔文说着,伸手碰了碰枫树的叶子。
就因为这一句话,邵一揆忽然下了决心。他感到在凝视着那石头和小小枫树的时候,帕尔文和他一样,在想象中来到了深秋江上。这比现实中的偶遇更能鼓舞他的期待。可能随着他的自我变得坚实,他对亲密感也有了更深的渴望。当他深受虚无和怀疑的困扰时,从未奢望其他个体的心灵能帮他稳定下来,但现在,他希望创造一种不会割断的联系,与某个人分别之时,知道一定还会重逢。
邵一揆走到工作台边,拉开右手的抽屉,取出一个绘着黑白几何图案的盒子打开。那里面是两只银灰色的手环,和身份系统配发的智能手环差不多尺寸。他拿着盒子走回帕尔文身边,随手把一只手环递到她面前。
“上次你给了我礼物,这次也还你一件。”
“这是什么东西?”
“量子通讯器。”他笑了笑,拿起另一只手环,顺手把盒子放在桌角。那只手环并非闭合形状,更像一条抽象的蛇,首尾稍稍错开,各镶有一颗“宝石”,一黑一白,一大一小,都闪着暗淡的光,最大的切面上映出一串希伯来文字母。
帕尔文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但却接过了手环,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不大相信他们卫星信号的可靠性,得测试一下。”邵一揆有些局促地笑起来,用右手食指按住手环中段的一道细线,片刻之后,两颗“宝石”同时闪烁了三次。
“我是该做点什么?”帕尔文望了他一眼,平静地问道。
“用你惯用手的食指长按中间那条线。”
帕尔文照做了,她的手环也发出了同样的闪光。这一只手环与邵一揆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但首尾两颗“宝石”的颜色和显示的希伯来字母正好对调。
“至少第一步是成功了。”他接着开始快速地用右手食指敲击宝石,在黑白之间随机选择,被击中的“宝石”有时暗下去,有时亮起来,也没有什么规律。湖蓝色投影出现在手环上方,在“U”和“T”的字样旁边,各出现一行由0和1组成的、带空格的数字串,“U”的那一行里有数字时,“T”的那一行就是空格,反之亦然。敲了几十次之后,他再次按住手环中段的细线,帕尔文那只手环上的“宝石”开始不断同时闪烁起来,“U”和“T”的字样出现在空中,后面各跟了一串空白格子。
“现在我又该做什么?”
“用刚才那根手指随机敲一块宝石,但不要两个同时接触。”
帕尔文照做了,随着她的敲击,她手环上的黑白两颗“宝石”也不断变暗或亮起,投影中的格子渐渐填满。最后,两颗宝石同时闪烁三次,回归了最初半明半暗的状态。
“这到底是什么?”她望着投影里像丝带一般回环飘动的一串0和1,问话中自然流露出好奇。
“刚才我们做的,是量子密钥分发。这两个手环,能分别接收卫星发出的纠缠态光子对,这两颗‘宝石’,‘乌陵’和‘土明’,分别代表了两个微观方向,每一次敲击,就是对一个光子的测量,明或者暗则代表了它的偏振与这个方向是平行还是垂直。我这里的测量结果,和你那里的测量结果,有量子关联。”邵一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两个手环上‘乌陵’和‘土明’代表的方向是仔细设计过的,在这四个‘选项’之间,有一种很精巧的联系。每做一次测量,我们都要各自在两块宝石中做自由选择。这种随机性,加上量子纠缠,保证了我们能共享一串密钥,如果有任何干扰或者窃听,都可以发现。”
“比如,我们现在就可以测试,刚才生成的这对密钥,是不是安全的。”他说着,又按了按手环上靠近“蛇头”的一条细线,他的那串密钥投影瞬间出现在帕尔文的手环上方,两副密钥开始自动重合、比对,两个不吻合的位数,便转为刺眼的红色。一切结束后,所有投影都消失了。
“只错了两位,还是能通过测试的。”邵一揆说道,“不过,测试的时候,是把密码明文传输,所以,也就不能再用了。”
“有意思。这是火星的量子通讯技术?我不知道他们在地球轨道也有卫星。”帕尔文拿着手环,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所以,因为有量子纠缠,在这两个手环之间,可以传送绝对保密的信息,而且是超距的?”
“在已知技术条件下,的确是最保密的,但并没有超距传输信息。传送的是随机的密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控制发送的到底是0还是1,只能在卫星发出的随机状态中作出随机的选择。”
“有意思。这东西一定不便宜。”帕尔文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间,他觉得对方其实洞悉了他内心的想法,只是善意地保持沉默,故意说些技术问题。但她仍旧把手环套上了左腕,和“四维”配发的身份手环靠在一起。“谢谢你。”
她会不知道吗?因为一百年前的物理学家们用“单偶婚原则”这样的词汇来描述量子纠缠态粒子的排他性,这项技术在小型化之后,立刻成了流行的婚姻信物。当然,那些纯粹的纪念品一般只是共享交缠态粒子对,不会用这套复杂的“设备无关”协议。因为有“人工随机选择测量方向”这个额外步骤,即使手环这个测量设备被做过手脚,理论上讲,仍然能实现保密通讯,这是一对真正的量子通讯器。但他送出这份礼物的初衷,即使不为了那个字面上的联系,也是在寻求私密的稳固。而这种要求如果要宣之于口的话,简直像是和他的什么原则相违背。就像这对手环一样,他选择不明文传递什么信息,但如果帕尔文恰好掌握了那独一无二的另一个,无论是此时,还是以后,他们就共享了绝对的秘密。
“这回考察,有什么发现?”他几乎想要快点忘记自己刚才做的事,向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自己则在工作台边坐下。就在前不久,他也替换了一些家具,弄来一张和增强系统的风格比较相配,也舒服了许多的椅子。不过,工作台本身还是和他的那些书架很不协调。
“我在青阳呆了几个月。怎么说……感觉有点信息过载。”帕尔文把视线投向德尔斐的景色,好像下意识地转动着左腕,“说到这个,我正好有问题要请教你,是关于网络和复杂系统的。”
“我以为你是去研究人的。”邵一揆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也要研究人的组织。”帕尔文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似地笑了笑,“还记得以前,每次你跟我宣传所谓的系统观点,我们都要吵一架。没想到,今天我自己问起来了。”
邵一揆心想,又是这样,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初林德尔向他承认“你说得对”,只不过标志着他们思想的小径在靠近、交叉之后,又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去,那比维持着一贯的距离还要考验友情。这一次,帕尔文又会说什么?
“这段时间里,我观察到了几种截然不同的社会组织形式,有的在青阳的山里,有的就在上海。它们很不一样,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强烈人为干预的结果。能不能这么说,我想了很久。古往今来真有完全‘自发’的社会形态吗?那些好像操纵一切的强大力量,本身难道不是系统的一部分吗?但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技术让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控制成为可能。当然,或许很快,心灵控制也可能了。”
说着,她又向他笑了笑,他望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上次在这里,我讲过谢庄。它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但显然不够大胆。最初建造它的‘工程师’很怀旧,但想象力不太丰富。当然,后来的继承人正在改变这一点。”她停顿片刻,似乎对自己说出的话有些惊讶,“但我所见过的另外两个样本,可以说都是全新的设计,其中一个甚至是移植重组的结果。而在这两种社会组织形式中,人与人之间的可能产生的互动,它的种类和强度,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到了这一步,我还不想起你的‘系统观点’,我就是科学上的卢德分子了。”
邵一揆还是没有说话。他忽然觉得,帕尔文要说的,正是他一直以来试图逃避的现实,但他如饮鸩止渴一般,想要听下去。又是那种“奥德修斯家里的求婚者”的预感,或者说,就好像明知做了噩梦,却无法醒来,无法移动。
“首先是‘新村’。你知道你们的‘新村运动’吧?我得说,那真是很有想象力的社会工程。他们把之前素不相识的人迁移到一个不是村庄也不是城市的地方——不如就先叫它农业城市吧。这相当于只有节点而没有边的图,全新的开始。然后他们设法保持节点之间的联系只能随机产生,也会随机消灭,始终维持着一个随机网络。”
“然后就是上海的一些城区。我不敢说我看到的有多大普遍性——上海太大,它的社会结构简直像是化石地层,或者说物种分布。时间的演化可以转化为空间的图式,还有些孤岛,像是孑遗物种——但我到过一些地方,似乎都被典型的‘小世界’网络支配。在那里,社会生活是有明显的中心的,整个结构像蒲公英花球。在那些地方,人与人——其实也就是节点与节点——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固定的,静止的,而且也非常有选择性。所有人几乎都要通过那些‘中心’才能建立相互的联系。”
“听起来你已经有了一套很完整很清晰的理论,我还帮得上什么忙吗?”邵一揆站了起来,带着莫名的焦虑踱到窗边。德尔斐的天色有点暗了。
“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控制。”听到这个词时,邵一揆几乎以为窗外的天空里滚过了德尔斐特有的干燥雷电,“我认为,这两种社会网络,都应该是有利于进行社会控制的,但从理论上来说,好像不是这样。”
邵一揆转过身来,火星疲弱的阳光照在帕尔文脸上,她面部线条显得柔和,眼神却非常专注,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点攻击性。“我临时学了一点网络理论,知道网络的‘可控性’——通过改变少数节点的状态,把整个网络推向任意给定状态的难易程度——是有严格的数学定义的。按照这种定义,我刚才说的‘新村’那种近似于随机的社会网络,其实是很难控制的。但如果我还能相信自己的感觉,那里的社会控制进行得极为成功。反过来,城区的那种以某些关键节点为中枢的网络,则是很容易控制的,但我觉得,那里的人似乎享有更多的自由,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你想问我什么?”邵一揆看了她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工作台边坐下。
“我不知道。你比我更熟悉这些东西,没准你知道什么模型,能更精准地描述我刚才说的现象。或者你亮出什么关键论据,干脆就推翻我的描述,那么,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偷懒,不必用什么‘系统观点’来研究这个问题了。”帕尔文说着,视线落到房间一角的矮柜上,“你不介意我自己泡点茶喝吧。”
“啊对不起,都忘了给你泡茶。”邵一揆挥了挥手,摸着下巴沉思起来。帕尔文走到矮柜前,随手拿过杯子,挑出一个茶包,对着窗户看了看,从饮水器里接了热水。邵一揆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动作非常随意自如,好像早已熟悉一切陈设。她一向都是如此。
“抱歉,这里我没有准备糖。”
帕尔文端着杯子摇了摇头,热水的白汽遮住了她的表情。
“从网络理论本身来考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了解你说的那两个地方,也信任你的观察和判断,所以不会推翻你的描述。推翻了我拿什么来替代呢?但是,关于‘控制’这个概念本身,我倒有些想法。但这方面,你比我更懂。”片刻的沉默之后,邵一揆晃着手指,拨弄着漂浮在工作台上方的图标,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
“你刚才其实提到了两种‘控制’。一种是宏观的,网络拓扑结构决定的可控性,另一种,则是已经实实在在施加在系统上的影响。而且,说到后一种时,你无意识地退回了微观角度,你说的是个体,或者说网络节点,受到控制的程度。”
“接着说下去。”
“比如‘新村’。你说那里的社会结构是个随机网络,个人却受到更多控制。我觉得两者并不矛盾。正因为这个结构难以控制,所以,需要尽量控制所有的节点。城区则正好相反。可能那里不必太过限制每一个体的自由,正因为那样的结构本来就容易控制。”
“之前你总说自己没有什么成果,但我现在忽然觉得,你还真是个天才科学家。”帕尔文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的,但眼中却闪着激动的光芒。她忽然走近,隔着工作台与邵一揆对视,“没错,你刚才说的正是关键。我一直都没有想到。不过,按你的说法,‘新村’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创造。”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还有一个问题。”邵一揆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他至今没有习惯当面恭维,何况是来自帕尔文。“就像你说的,所谓控制,本身也是动态过程。我想,恐怕还要考虑网络的稳定性。无论是节点还是边,随着时间推移,都会有一些损失和变化。有时候是随机的,有时候可能就不那么随机了——比如,如果有人蓄意地进行攻击,破坏以已有的社会网络。越容易控制的网络,也就越脆弱——”
他猛地停了下来,心跳忽然加快,耳中嗡嗡作响。足有十几秒的时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好像风暴从海上倏然而至,晴空变得黑暗,灯火突然明亮,细切的声响嘈杂纷乱,耳目所及所有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广告牌上的字样,从前没有注意过的,突然在眼前跳出来。他甚至觉得胃袋都开始抽紧。
“你怎么了?”帕尔文有些担忧的声音响起来,听上去非常遥远。
“没什么……”他听到自己说,“忽然想起有件要紧的事情要办。你先走吧,过几天我们再联系。”
***
与邵一揆的突然中断的那场会面,令帕尔文感到有些迷惑。或者说,在那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她获知了太多事情。她甚至觉得,这场会面,就像用一只枕套来装好几公斤尖锐的铁片,离开地面的时候,布料已经绷紧,不止一个地方,即将穿透破裂了。
首先当然是那只手环。邵一揆好像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件东西给了她,但就在他演示“密钥分发”的当场,她自信猜到了对方的用意。她相信语言的力量,正因为她相信隐喻的力量。好的隐喻就像物理定律,不仅是优美的,而且揭示出真理,建立起此前未曾被发现过的联系。她觉得那对“量子通讯器”正是隐喻。她当时的反应是不假思索的,但后来仔细想想,自己这种近乎逃避的态度,大概和邵一揆的过分委婉一样,都源自很深的不确定感。这也很符合那个隐喻。他们之间,可以亲密而忘我,也存在一种从理解中生长出的信任,这都是确定无疑的。但所有这些,是否足以支撑对长久未来的期望,则正像粒子的量子状态一样,在未测量以前,都还处于不确定的状态。现在可能还不是测量的时候。
而他们关于“网络可控性”的讨论,简直是她头脑里的一场火灾。她好像忽然能对这半年多来所观察到的东西作出总体性的解释。就算时刻警醒,理论的诱惑也真是难以拒绝的。之前所有人说过的一切,都没有真正找到要害,甚至是秘密组织那相当有效的策略,也少了内在的统一性。王慎徽不是说过,他们在青阳新村是建设,在上海城区则必须先破坏?他们就是邵一揆假设的,争夺社会控制权的竞争者。被刻意保守的秘密,可能还有尚未成为秘密的秘密,都被概念的强光照亮。
在过去的工作中,这本是她极力想要避免的一种状态。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简直来了一股豁出去的劲头,半是懊恼、半是兴奋地打破了许多自律的规条。她开始用抽象的语言概括从上海城区到青阳新村的发展线索。中国政府运用社会工学驯服庞大人群的历史尝试,每一步都留下了笨重的痕迹,历时性的演进被记录在共时性的空间结构里。谢庄则是小小的插曲,是紧邻水库的鱼塘,巨型花坛旁边未经修剪的盆花,对年长而步履蹒跚的同路者宽容的致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社会工学已经从手艺变成了科学,即将戴上数学精确性的王冠。
她没有时间停下来研究自己的心理,仍然不大明白上海和安徽为什么成了例外之地。但邵一揆的存在大概是原因之一。用所谓系统的、宏观的视角来理解社会现象,过去是他的“领地”,帕尔文感到自己既受到吸引,又想抗衡。而邵一揆的思维习惯,又何尝不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留下的印记呢?
想到这一点,她同时也更理解王慎徽的愤世嫉俗。虽然她对他说的“解放”深感怀疑,但却相信那种道德激情是真诚而珍贵的。她或许不会真的“加入”他们,但也绝对不会站到他们的对面。甚至可以说,她赞同他们的“建设”,也不反对他们的“破坏”。控制着整个社会的这套“系统”,在技术运用上既大胆又审慎,体量庞大却又非常灵活,这不是歌利亚,想要挑战它,需要比大卫更有英雄的技艺,但未必就是不可能的。“四维”的核心毕竟还是信息技术,而信息技术很多方面就像巫术世界中的神灵,一旦掌握了它的真面目,也就掌握了驯服它的方法。在青阳新城时,王慎徽已经向她展示过他的能力了。
她几乎是随随便便地向王慎徽发出了通讯请求,对方的反应却异常迅速。他好像是在室外,从投影上看,身后是一大片拥挤的房子,就像他们在从上海去安徽的路上看到的一样。
“伊拉瓦尼博士,这还是您第一次主动联系我。”王慎徽露出一个带有胜利意味的笑容。帕尔文想起了肖春和她告别时的那种神气,还有当初她认为自己的观察不会被他们所左右的自信。恐怕事情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她咬了钩,但他们也迟迟没有提起钓线。
“好久不见。”帕尔文也报以微笑,“你给我看了不少东西,我当然会有问题。”
“那就来康桥吧,我再请您吃碗面。”王慎徽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爽朗,下一秒,一个坐标出现在了投影地图上。帕尔文不用看也知道,这就是那晚她在康桥的混乱中躲进的那家拉面馆。她的混淆代码并不足以瞒过王慎徽这种高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就算他们在那个时候就开始注意她,当时突然发生的混乱,或许也正是“城区的破坏”,当初跨过上科大南边的那条河,却的确是她瞬间心血来潮的决定。那番景象也是精心展示给她看的么?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当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多想实在无益。她当即动身,乘自动车从徐汇到了上科大,然后沿着当初的路走向贫民区深处。在深秋阳光下,打印建材上的污渍、地面上褪色的垃圾、拼凑起来的遮雨布,都比那天晚上看得真切。路面中央冒出来的野草已经黄了,零星几棵行道树叶片稀疏。十多个孩子从那间社区教室里跑出来,都穿着统一的明黄色加强纤维外衣。经过帕尔文身边时,他们戒备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但没有人放慢脚步。不远处,定量发放点里的大门正缓缓打开,传出帕尔文已经熟悉了的机器轰鸣。
因为之前没有在“四维”里保留“足迹”,她走错了一次路才找到了那家面馆。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店里有几个穿红色外套的本地居民。店主见到帕尔文,愣了片刻,接着说出了祝安词,帕尔文镇定地答了礼。王慎徽已经在在店堂最里面等她了。他带了一台终端,在油腻的塑料桌旁若无人地输入着什么。
“说了我请客,所以也自作主张点好了菜。”帕尔文走到桌边时,王慎徽没有抬头,但显然早已注意到她的到来,“这些味道都不错。”
桌上摆了两碟凉菜、两份凉皮,帕尔文坐下来,径直拿起筷子。王慎徽又在终端上输入了一会,才转而面对她。“我猜你又用了混淆代码。那个,在上海一般来说是管用的。但今天我们需要多一点隐私。把您的手环给我一下。”
帕尔文停下筷子,摘下自己的身份手环递给对方。“很有意思的东西。”王慎徽一边接过她的身份手环,一边用微带嘲讽的神气望着她左腕上那个量子通讯器。
“王队长,是该这么称呼你吗?”帕尔文没有理会他的眼神,上身微微前倾,盯着对方的脸,“有时候,我自己都很惊讶,我一直如此信任你们,甚至让你们在我的身份手环上做手脚,还不止一次。在青阳,你们说需要我的帮助。现在是不是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辜负过您的信任吗?”王慎徽把她的手环放到终端近旁,又开始在虚拟键盘上输入起来,手环上的指示灯不断闪烁,“我想,从专业角度,我们是在帮您,而您也一直在帮我们。”
“我什么都没做。”帕尔文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淡淡地说道。
“您在看,在记,也在写。”王慎徽抬起头,眼中映着终端屏幕的光芒,“您应该也发现了,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新村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有人透彻地讲过。您是能把它讲明白的人。”
“我讲的完全是我自己的观察,还是你们想让其他人相信的东西?”帕尔文微微皱起眉,用筷子夹了一片酱牛肉,“说实话,我觉得我这几个月的活动,实在太顺利了,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但这里显然不是无人之境。所以,一定有人在暗中替我开路。那是你吗?你又是谁?”
“我的确帮过您一点小忙。但还是那句话,我们辜负过您的信任吗?真的有完全客观的事实?我相信,什么是‘意见’,什么是纯粹的掩饰,您能看出区别的。我们是有‘意见’,但这种意见难道不值得被人知道吗?”
“你只回答了我问题的前一半。”帕尔文放下筷子,盯住对方的脸。
“我是谁?”王慎徽笑起来,终端屏幕的光暗下去,他的脸忽然沉入阴影,“我没跟您说全部实话,但也没有撒谎。我懂一点信息安全,也懂一点社会学,要说还有什么……这么讲吧,出于偶然因素,我能接近一些‘四维’管不到的人,权限最高的人。归根结底,系统还是为掌握权限的人服务,所以,我的确有一些办法。”
“你是想说,你是特权阶层的叛逆者?”
“我可不敢这么自夸。”王慎徽终于拿起了筷子,专心致志地把凉皮里的酱汁拌匀,“但您可以相信,我除了有办法,还有足够强、也足够持久的动机,想要跟操纵‘四维’的那些人作对。”
“你是什么大人物的儿子。”帕尔文沉默片刻,忽然又开口道,“但我不想追问下去了。就像你说的,到今天为止,我是不会跟你们作对的。”
王慎徽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笑容很快又回到了他脸上。“有一点您说对了,上次在青阳,我们说想要您帮忙,现在到时候了。当然,您有最后的决定权。”他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食物,“味道真的很不错。吃完饭,我还想带您去看个地方。”
默默地吃完了所有的东西,王慎徽付过现金,领着帕尔文走上门前小路。他们一前一后,沿着一道半边栏杆已经松动的平板桥跨过了几乎被垃圾堵塞的小河,走向那座带穹顶的巨大厂房。打印建材色泽泛黄,竟有石块的沧桑感,帕尔文忽然有种错觉,自己是走在一座中世纪城市的街道上,或许是在黎凡特,前方的厂房就是大清真寺或者教堂,耳边即将响起钟声。当然,她也不知道几百年前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但那座厂房却实实在在地显示着权威力量。现在那里面一定聚集着很多人。
他们沿着微微上坡的石子路穿过像雨后蘑菇一般紧紧堆叠再一起打印建材房。半开的卷帘门已经遥遥在望时,王慎徽却突然转了个弯,绕过一处有秋千、滑梯和长椅的小小游乐场,走向厂房背面。那里十多棵高大的杨树枝叶相属,混凝土在它们脚下碎裂,半人高的荒草间虫声连绵。大片藤蔓占据了厂房灰白的外墙的一角,隐隐露出排水管的轮廓和高处封闭的窗户。王慎徽步伐坚定地径直穿过野草,来到墙根下。那里有一道布满锈迹的简易楼梯,曲折两层之后,通往墙上的一道门。以前,这大概是工厂的防火通道。
“我们从这里上去。”王慎徽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踏上阶梯,帕尔文没有说话,跟在后面。这楼梯应该很有些年头了,两人步伐撞击下,发出吱嘎声响,但梯级中央没有什么污泥野草,袒露着白铁红锈,显然最近清理过。这还是精心安排好的观光线路。
他们走到楼梯尽头,王慎徽用力拉开墙上的那道门,对帕尔文比了个手势。她向前踏出一步,不禁摇晃了一下,几乎觉得自己要从高空坠落。门后面的空间幽暗深广,眼睛习惯了室外光线,一时间看不清身在何处。身后传来闷响,王慎徽合上了那扇门,也把带着草木气味的空气隔绝在外。离他们不远处应该有个排风扇,吹拂到脸上的强劲气流里,掺杂着灰尘、人体和电子设备的气味。低沉的、混合了千万信号源的噪音像潮水一般迎面涌来,亮光从脚下升起,许多影子在对面的墙壁上扭动。
帕尔文在原地站了几秒,渐渐看清了周围情形。他们是在环绕厂房一周的消防通道上,接近弧形的顶棚,和地面至少有两层楼的距离。顶棚上没有任何人工照明,一排蒙了灰尘的小窗透入些许天光。声音、色彩和光线,都在脚下蒸腾。她向前一步,握住手感粗糙的金属栏杆,低头望去。厂房内部宽阔的空间被一堵简易墙隔成两半。其中一边被横过空中的白光灯照亮,许多最廉价的固定终端系统排成整齐的阵列,几乎每台前面都坐了人。另一边则光线昏暗,用更低矮的隔墙分出许多不规则的空间,人们戴着老式的情境头盔,有的向隅坐卧,有的梦游一般来回行走。
“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口号,‘八小时劳动,八小时娱乐,八小时休息’?这里就有十六个小时在轮班。按照十九世纪的标准,已经是理想状态了。难怪社信委的人自我感觉那么好。”王慎徽与她并肩而立,嘲讽地低声说道。
“轮班?”
“是的,轮班。来这里的人,大多是负担不起家用的情境系统,顺便也就在这里接入终端了。”王慎徽扬起下巴,来回摆动,“那边,是八小时的工作,这边,就是八小时的娱乐。”
“他们做什么工作?城区居民可以免费获得食物定量和情境接入,不是么?”
“那是最基本的需求,更高级的功能,偶尔吃一碗拉面,去理发店逛逛,都还需要收入。有些人,主要是女性,会去其他‘高档’些的社区,做零散的服务工作。更多的人,就在这里干了。”王慎徽的声音里仍然残留着嘲讽,“他们都是管理员。”
“‘四维’系统的管理员吗?”帕尔文飞快地望了一眼她的向导,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没错,系统管理员,网络监察员,反正都差不多。这八个小时,他们监视其他人,下八个小时,就被其他人监视。他们监听情境里的对话,也监听‘四维’随机采样的日常对话。有什么可疑的、引起恐慌的,就按流程上报,很简单,很智能。大家都为系统添砖加瓦,但每个人到底有什么贡献,谁也说不清楚。”王慎徽的声音忽然有些激动,“现在您能理解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了吗?社信委可不是个泥足巨人,他们这个系统根深叶茂。除了把这一切连根拔起,您还能想到什么别的办法吗?”
他们在又在黑暗的消防通道上呆了半个多小时。帕尔文仔细观察楼下的人群,忽然感到强烈的沮丧和无力。这近乎愤怒的感情既是针对被摆到她眼前的景象,也是针对这博物馆观光一般的经历。从昏暗的高处,她用目光追随着一个辨不出年龄和性别的人影,离开“工作区”,在“娱乐区”门口验证身份,领到头盔和感应手套,沿着曲折的通道向前,最后消失在混乱地运动着的人群里。
王慎徽所说的,毫无疑问包含了相当的事实和洞见。但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盐度极高的海水里。她深深吸气,手脚并用想要潜到深处,却总有力量把她推出来,让她保持漂浮的姿态,无论她看到怎样惊心动魄,摇天撼地的浪潮,她的目光永远被限定在水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