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追求知识,就像沉落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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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动车钻进长江隧道后,林德尔切换到了手动驾驶模式。昏暗的封闭空间中,狭长的地面标志和顶部灯光都格外明亮,像是从隧道另一头飞来的流星。车速很快,加上耳膜上轻微的气压变化,让他处于一种感觉良好的紧张状态。非常奇怪,旧城区优美的古迹,他居住的国际公务社区里精心修剪的花园,乃至从他25层楼的公寓里能隔江望到的那片森林,都让他倍感压抑,在这深埋于江底的大管子里,他倒觉得格外舒畅起来。他专心致志地握着方向盘,笃定而平静。几分钟后,光明忽然在前方出现,电动车顺着平缓的坡道跃出地底,他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大江中流了。

长兴岛出口的标志出现在路旁,他又换回了自动驾驶模式,方向盘上的力道顿时消失无踪,他专心地观赏起窗外风景。比起市区,此地显得开阔得多,无云的青天颇见高远。下了匝道后,车转向东,初升太阳就悬在前方,远处地平线上林木丰茂,深黑剪影正熔入不断壮大的金色。近处道旁,槐树的柔软的枝条随风翻动。车载AI报告说车外温度宜人,问他是否想要开窗。林德尔表示赞同,风立刻从头顶涌入车厢,湿润、醇厚、清洌。他闻到了海的味道,也能见微知著,察觉渐渐回暖的春意中,尚未萌发的新芽与花朵。舒畅带来了熟悉的错觉,但他心中明白,自己从未到过这里,从未呼吸过中国江南初春的空气。

车子拐上一条整洁平滑的公路,高大行道树遮蔽了视野,只能偶尔见到树冠后面探出的楼房,落地玻璃反射着眩目的阳光。这里的高楼很少,大部分是住宅。越往前行,越好像是前往郊野深处。但一条岔道在不显眼的地方突然出现,自动车毫不犹豫地转向,没有五十米,他此行目的地的入口已经赫然在目。

一块硕大的黑色玄武岩上刻着“江南造船厂长兴基地”几个字,石墙顶端雕出波涛形状,银白的航空母舰船首微微抬起,好像要跃出海面。自动车在这雕塑旁停住,石墙侧面伸出机器手臂,探头扫描了车载身份系统里的通行证,又不露痕迹地摄取了他的虹膜影像。一个三维投影的卫兵凭空出现,向他敬了礼。嗡嗡的电子声响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警戒解除了。自动车得到指令,再次缓缓启动,经过一片空旷得惊人的园区,停在一幢五层的宽敞建筑前面。

林德尔在车里又坐了一会,不慌不忙地戴上隐形眼镜,滴了点眼药水,检查公文包里的接收终端,连入外太空部队的实时共享数据库,按下增强系统按钮,口述密码确认开启。这一切做完后,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军服领带,戴上蓝色贝雷帽。离会议开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停车场里只有寥寥几辆自动车,海洋署的代表也应该还没有到。他拿起公文包,打开车门,晴日的春风迎面而来。

这座大楼临水而建,河道在此转弯,溶溶接天。开阔的石砌堤岸像甲板一样伸入水中,尽头是简洁的金属栏杆。隔过一弯港汊是一大片芦苇,冬日枯死的茎秆仍然未倒,柔韧的金黄线条在风中缓缓起伏,根部已混了浅淡的新绿。一对鸭子在水面上不紧不慢地相互追逐着。一条木板小径曲折穿过苇荡,通向河面中央一座亭子。白色的水鸟栖在飞檐上,羽毛沉默地闪光。

林德尔在岸边来回踱步,周围阒无一人。在石造的“甲板”尖端,回身恰能把基地总部收入眼底。大块玻璃反射着天空的蓝色,光明耀眼,连铅灰色金属投下的阴影都鲜亮透明。阳光把纯黑的军服上衣烤得暖烘烘的,他忽然觉得既懒散又振奋,似乎对手头的这桩任务也多了点认同感。

另一辆自动车由远及近,也在总部前停了下来,林德尔快步迎上前去。这辆车身上漆着联合国海洋署的标志和中美两国的海军军徽,驾驶座上没有人。两位军官从后排座位上下来,他们穿着形制不同的军服,但佩着和他一样的天蓝色臂章和军帽。美方代表普特南上校,他曾在美军上海联络处的会议上见过,但一直记不住他的名字,对方似乎也是一样。一起走上总部大楼宽阔的台阶时,他(再一次)向对方作了自我介绍。倒是那位中方代表,听见他自报家门之后,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您是富勒中校?写《奇怪的战败》的富勒中校?”他停下脚步,急切地伸过手来,林德尔简短地一握,感到对方掌心满是潮热。他打量了一下此人,他大概没有超过四十岁,是那种不容易留下印象的长相,虽然面貌年轻,但军帽下露出的鬓角里却颇有白发。此刻他神色略显局促,身体微微前后摇晃起来。

“是我。”林德尔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露出笑容,“李峰中校,幸会。”

“等等,我好像听说过这个,是一本书?”普特南上校意外地望了同伴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林德尔脸上,“宇宙时代的艾·塞·马汉,是不是?”

林德尔感到热气又不可控制地涌上了脸颊。普特南上校饶有兴味地微笑起来,“听人说起过,我也应该读一读。马汉……可真是……想起来在安纳波利斯的时候读的那些东西了。”他转身大步跨上台阶,林德尔和李峰没有再说话,紧紧跟上。

会议在顶楼宽敞的房间里举行,两面落地玻璃窗朝向那条河。从这里,仍然看不到它流向何处。林德尔坐在面向窗户的一侧,三维演示在窗外景观的衬托下,显得有点虚幻。首先发言的是中粮集团的代表,她挥了挥手,南腿、笋干、青梅、蜂蜜、古法酿造的秋油和香醋在宽大的桌面上方泛着暖红的光泽。林德尔看到对面后排有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发言者继续做着演示,视境从一片开满紫红色花朵的田野腾空而起,掠过稻田、湖面和青山,在外滩和陆家嘴的精美高楼间曲折回环,在三林旧城出现前再次昂首飞上云霄,最后徐徐降落在洋山港里停泊的巨轮上。然后又是一番孤帆远影,海天寥廓,忽然碧蓝水面上出现了海上发射平台,逆光中铁灰色的剪影棱角分明。波涛有节奏地摇晃,平台却不动如山。巨大的火箭缓缓竖起,银白色的外壳上绘着中粮集团的彩色图标。火箭点火发射,视境跟随它一跃而入黑暗沉沉、星光黯淡的太空。飞船与火箭分离,擦过蔚蓝色的地球,径直冲向耀目不可逼视的太阳,从近旁危险地擦过,货舱上的中粮图标被日珥抛射的火光照亮。视境飞速移动、转弯,又经过寂静寒冷的宇宙,前方黯淡的红点渐渐变大,静止轨道上的中转站气势恢宏,无数飞行器像归巢的工蜂在四周旋舞。飞船对接上一个泊位,视境后退,太阳稀薄的光芒再次照在那个彩色的中粮图标上。

这番演示美轮美奂,但对于目前的场合,却显得浮夸,也没有传达什么必要的信息。专线开通以前,拿它来向火星人争取支持也就罢了,已经到了执行阶段,在座的所有人不会从中受到什么鼓舞。林德尔不高兴地想到,这画面描绘出来的,就是太空时代殖民地和帝国的贸易,只不过这回,轮到母星来输出土产、贩卖奢侈了。

好在演示的同时,技术数据也通过会议的内部网络传入了他的增强系统,眼前出现了几行清晰柔和的小字,是关于航线、载荷和暂定发射日程的详细描述。他草草浏览一遍,又把数据导入手上的工作终端,系统自动识别数据类型,生成了航线的示意图。他又碰了碰几个虚拟按钮,加载了外太空部队的近地轨道交通数据,中粮航线周围立刻出现了无数象征现有航路的灰色细线。他拖动时间轴,看到基本没有什么冲突,只有几处发射时间窗口间隔太近,可能需要协调。

这些都是系统能自动完成的任务,最多需要最后人工核对一遍。自从来到上海指挥部,他的大部分工作就是作为外太空部队的美军代表参加此类不涉及任何决策的会议,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他有时会觉得疑惑,即使人工核对必不可少,面对面的会议到底有何必要。只有声音和影像的远程会议该足够了。倘若如此,他便不必经历刚才在门前台阶上那片刻的尴尬。不过,或许那正是此类会议的目的之一。联合国一向强调“人际交互”,只要可能,它总是让所有人齐聚一堂,哪怕他们会互相争吵,彼此厌恶。“‘气场’这回事有那么一点道理,”他最尊敬的上级汉密尔顿少将曾经对他说过,“而这东西是没法靠视频传出去的。”

接下来的会议倒是林德尔所预想的样子。江南造船厂、中国海监、联合国海洋署、外太空部队和行星际贸易组织的代表各作了简短的发言。火星人没有派代表来。与中粮那广告片一般的演示恰成对比,江南造船厂只是非常低调地介绍了“不系舟”号海上发射平台的性能和建造进度。轮到林德尔的时候,他例行汇报了外太空部队为新航线所做的协调准备工作,并表示新航线将得到一贯的优先支持。整个上午的会议都在泛泛而谈中度过了。在午餐之前,林德尔导入了在场所有人的个人资料,打开了增强系统的人脸识别提醒。这项功能,只要在稍微熟悉一些的场合,他就尽量不用。他始终没有练就一边读隐形眼镜上滚动的文字,一边保持眼神聚焦在对方脸上的本事,他认识的大多数军官也都做不到。军用增强系统的这个见鬼功能(某些高端民用版本也有)给使用者带来个“丧尸人”的绰号,和减少人际尴尬的初衷,简直南辕北辙。

工作午餐菜式不多,但原料可算上乘,应该都是真正的动植物制品。不过今天会议的缘起,要往火星上运输的那些顶级食材,他们当然还是无缘享用。取菜和用餐的间隙,李峰中校多次向林德尔投来目光,似乎想要搭话,但终究没有走过来,而林德尔则一直忙着和江南造船厂的一位主任工程师闲谈。下午的议程是极端冗长繁琐的细节讨论,所有人向所有人提出要求,讨价还价,确认每一件小事都有相应的机构具体落实。所有的数据都经过智能系统的整合,清晰明了,然而分配责任与发起行动,仍然还是需要大量人为干涉的任务。会议结束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作为余兴节目,主办方用敞篷电动车载着他们远远参观了发射平台正在进行最后装配的船坞。园区空旷,低垂的天幕上,太阳已经偏西沉落。

再次走下总部门前那道宽阔的楼梯时,林德尔注意到李峰中校在他前方几步开外,并没有和普特南上校一道。他快走几步赶上对方,用轻松随意的态度说:“中校,幸会。您现在回海军办公室吗?”联合海军部队在上海的办事处也在浦东,距外太空部队的办公地点不过几分钟的车程。

“不,我这就回家,崇明的居住区。这里就有班车。”李峰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要去那里拜访一个朋友,正好可以送您一程。”林德尔犹豫了不到一秒,就自然地提议道。这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他左右无事,而且尚未去过崇明,也想看看当地人(如果在驻海军及其家属算是当地人的话)生活的情形。李峰读过他的书,他们或许能谈些有趣的话题。在一整天克己奉公的说和听之后,他感到自己需要一场更自发的谈话。除了甜食,谈话是他最大的享受。

“谢谢,富勒中校。”对方欣然接受了他的邀约,看上去也很高兴。

自动车在基地里七弯八绕的功夫,林德尔已经关掉了增强系统,断开了和数据库的连接。李峰安静地呆在一旁的座位上,目光投向窗外。直到自动车在虚拟哨兵的敬礼中驶出基地大门,才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想不到您会到上海来。”

林德尔心里闪过一阵苦涩。那篇让他小小出了点名的文章传播开来之后,终归在纽约指挥部造成了一些尴尬。第二天,他的直接长官海厄特准将就把他叫进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林德尔,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是不是?”实际上,那篇采访只不过用一种更有个人色彩的方式复述了他在许多报告里不断重复的观点:外太空部队是从失败开始的,如果它的战略目标没有激进的转变,这失败还将继续下去。那篇报道带来的变化只是,从那以后,想要对他发出的不和谐音充耳不闻,变得更难了一点。

“我读过您的《奇怪的战败》——读过不止一遍。”李峰中校把目光转向了他,“在做联合国联络官之前,我是天军联络官。实际上,我差一点就加入了天军。”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可能不知道,在这里,我是说中国‘天军’内部,很多人非常赞同您的观点。”

林德尔望着对方,保持一种平静而充满兴趣的眼神接触,但却没有答话。李峰踌躇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外太空部队组建的时候,火星已经独立了,月面基地从一开始就属于他们的势力范围,我们所能控制的,只有近地轨道。您指出了这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事实:无论中国的、美国的还是欧洲的,或者作为一个整体加在一起,我们都根本不能算是外太空部队。”他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嘲讽意味的微笑,“这样说起来,我们中国‘天军’的称呼,其实还更诚实一点。”

“我们被困在这颗星球上了,却假装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告诉所有人,外太空部队存在的目的,是保卫地球免遭任何行星际攻击的威胁,我们还保证能做到这一点。但实际上呢?火星兵不血刃地独立了,他们只需要发出威胁,就足够让联合国屈服。我们坐在一个重力势阱里面,他们砸下来一块石头,就是毁灭性的武器。这种威胁,我们很难从地面防御。我们没有任何真正的外太空据点。倒回三百年前,我们就是一支被封锁在港口里的舰队,还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能保卫领海。”

这些言论都是林德尔书中提到过的,只不过他在书中的措辞更加委婉。李峰的坦诚让林德尔有些吃惊,甚至是感动。而对方说过这番话后,面颊泛红,显然也有些心绪难平。

“恕我直言,在这样彻底的失败面前,美国战区的同僚们都是鸵鸟态度。你们的历史,从来没有教给你们如何应付失败。”李峰盯着林德尔的双眼,又露出了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但在这里就不一样了。这样的情形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真是似曾相识。我们能面对它,并且相信它必须改变。”

“谢谢你这么喜欢我的书。”林德尔把目光转回前方路面,用一种诚恳但又有一些距离感的语调回应道。

自动车开上通往跨江大桥的匝道,放慢了速度。从长兴岛北望,大桥在江心沿着一条流畅的曲线微微翻转,桥面的最高处恰好挡住了北段,路灯在暮色中渐次亮起,好像铺出一条通往半空的跑道。崇明的天际线还看不分明,右车窗外,一轮满月已在东方蓝紫色的天幕上点亮。林德尔换回了人工驾驶模式,一手转动方向盘,开到了最右侧的磁感应充电车道上,仪表盘上电池形状的提示灯开始闪烁。他的目光迅速地向右扫去,李峰似乎被此刻眼前的景色所吸引,出神地盯着浮起雾气的江面。

“明月与河流,这景色就是一首很好的中国诗。”林德尔终于开了口。刚才在基地里时,他觉得自己很有谈兴,但李峰的滔滔不绝反而让他沉默起来。或许是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超出预想的热情与认同。但刚才的几分钟,的确是他到上海近一个月来最高兴的时刻。

“《圣经》里说‘阳光之下,并无新事’。很多事情看上去变了,其实本质还是一样。我们中国是在月光下发现这一点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那句诗李峰是用中文说的,没有增强系统也没有翻译眼镜时,林德尔一般听不懂诗。但这一句他碰巧记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他们正在江心,夜色中晦暗的江面上涌动着细小的波浪,几艘拖船和驳船正缓慢驶过,船灯照耀处,水波犹如鳞片反射微光。

“我很喜欢中国诗,以前读大学时,一个朋友给我看过不少。”林德尔说,“所有的江河都是东流,一去不复返。但现在这里,长江却在西流。”

“因为满月的潮。”李峰也望了望江面,就事论事地回答道。“有潮流推着,反常的事也能发生。”

车到崇明岸边,林德尔重新打开了自动驾驶,开始谈起上海生活。崇明是一个幸运的新区,在火星时代最初二十年的工业复苏中仍然保持了半农业、半居住的功能,于是后来衰退和骚乱来袭时,也就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居民中有很多带家眷的军人和政府雇员,附近有政府经营的小规模农场。孩子在这里很让人放心。自动车驶过一个市镇中心,街上竟然有很多人在步行。临街建筑有一点陈旧,但毫不拥挤,大概因为层高有限的缘故,竟然给人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

若非门口有一个带着海军标识的自动岗哨,这个居住区看上去与周边那些中产阶级社区简直没有区别。林德尔没有进入许可,李峰再次道了谢,就请他在路边的识别区停下。他下车时迟疑了一两秒,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车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

“中校,刚才您说得很对。”林德尔忽然降下一半车窗,李峰停下脚步,略微吃惊地转身。他凝视对方,语气郑重,“它必须改变。”

***

“所以,关于‘记忆痕迹’的理论和最早期的实验,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下课提示灯亮起时,邵一揆问站在房间另一端的两个学生。从他的视野看去,他们是在一个上世纪初的生物实验室里,只有暗淡红光照明,他们之间是一座用塑料板搭建的迷宫,一只头顶上安着无线激光发射装置的老鼠正停在分岔路口,警觉地向两边张望。昏暗光线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两个学生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很好,刚才这个实验,再加上之前我们学过的大脑深层刺激实验,是后来许多进展的基础。火星人的植入式拟真,还有现在很流行的情绪调节手环,都是沿着这个实验开辟的道路前进的。”他说着走到房间一角的控制台前,飞快地输入一串指令,迷宫、老鼠和实验仪器都消失了,柔和的白色灯光亮起,空旷的房间里除了控制台,只剩下墙边的几张椅子。他摘下自己的目镜和感应手套,尽量用温和而有热情的语调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两个学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门自动合上之后,邵一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项目申请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教学评议,此刻他还真不知道该更担心哪一个。这已经是三天之内第七次重复这个实验的演示了,想要保持耐心很难。而让这些学生们和替他们出学费的人都能满意,就更是像走钢丝一样微妙。在如今这个时代,面对面的“教育”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非常昂贵的私人服务,他如果不能很好地掌握作为“教师”的服务技艺,学校也没有任何义务要纵容他的研究活动。所谓“研究”,就好像锻炼一样,本身并不是目的,归根结底,还是要提高服务的水准。毕竟,一切他们想要了解、掌握和运用的知识,火星人大概都已经知道了,重新发明轮子并不能算什么值得赞助的事业。与其把金钱浪费在无法保证产出的投入上,还不如直接和火星人做个交易更为划算。总体上来说,火星人还是很大方的。

他的腕表闪了一下,对面墙上的信息窗口上同时滚过一行亮绿色的字:“请邵一揆博士到主任办公室。”

很好,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系主任程治平教授年过六旬,长着浓密耀眼的白发,下巴在笔挺的衣领上挤出一个弧度柔和的褶皱。他的办公室装潢风格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整洁,到处摆着精巧的演示模型和“科学艺术品”。他看上去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科学家,也不像官僚,倒更像在精心布置的展品间随时等待访客询问的博物馆讲解员。

看到邵一揆进来,他按了按那光可鉴人的黑色石材桌面,面前的屏幕沿着隐藏的轨道滑向一边。他向对面的椅子做了个手势。那把椅子今天好像被调低了几寸,坐下时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主任对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最近的课上得怎么样?”程主任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的屏幕。邵一揆十分确定对方正在盯着他的评价表。

“还算顺利。同学们对《神经科学史》的反响还算积极。”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是的,目前为止反响不错。但你的专长似乎并不能让你承担更多的教学任务。你的课时量一直很少,很少有人感兴趣。”程主任的声音里慢慢带上了一些权威感,好像出站的列车在加速,“或许神经现象学并不适合对大学生讲授。如果是这样,系里也很难支持你的研究计划。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我刚刚递交了一个国家基金的项目申请。”

“结果呢?”程主任的声音又变得严厉了一点。

“很难,但可能还有希望。”他试图让自己露出一个不算挑衅但也不是讨好的微笑,“毕竟,上面还是有想法要自己生产植入式电极……”

“要知道,你的第一轮聘期马上就结束了。现在的状况必须改变。”

是的,聘期将至,他的用处,恐怕远远不及他所要消耗的资源。但他们早在聘用他时就知道是这样。他仍然得到了这份工作,其中大部分原因,或者说绝大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母亲是上海社会信息委员会的主席。哪怕只是隐约想到这一点,都会极度刺伤邵一揆的自尊心,但事实就是事实。

上科大对他的纵容,归根结底是母亲对他的纵容,现在这种纵容要结束了。此刻他毫不怀疑,在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之后,母亲一定跟学校通了消息,暗示他们给他一点压力。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撬开的河蚌一样无能自卫。毕竟,他最擅长的事,在这个星球上是一项要靠施舍才能维持的事业,而他又执意不肯把他的技能用在“正途”上。他从来不和母亲争吵,但总是坚定地拒绝。他只有这最无力的反抗方式,而母亲甚至都没有开始她真正的“劝诫”。

现在他不得不再一次回想起那个下午——就是在外滩偶遇林德尔·富勒的同一天。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母亲家里了,永远推说没有时间。直到她忍无可忍,命令他第二天下午去她的办公室一趟。他遵从了。即使身为儿子,忽视社会信息委员会主席的命令也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方震泽博士的办公室就在外滩,窗外是千金难买的黄浦江景。他还记得当时办公桌后面那扇圆拱窗是打开的,江风吹起纱帘,让他想起一幅安德鲁·怀斯的画,母亲花白的过肩的长发也在微微飘拂。那个时刻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安谧氛围,他甚至听见了海关大楼报时的钟声。

“五年时间,你做这没有希望的事情已经五年了。”母亲对他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肯去贸易委员会。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去过火星,了解他们的技术,也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我更想做点‘没用’的事情。”他记得自己这样回答道,“大概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现实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火星的时候写的那些东西,以为我没有读过吗?”母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她的皮肤保养得非常好,只有眉间与唇边的皱纹,连最昂贵的局部干细胞疗法也无法抵抗,“但你还是回来了,所以你就要接受现实,搞明白这里的一切谁说了算。不喜欢也可以,但不要忘了,就算你搞你的研究,没有政府的支持也是不行的。”

那真是一个充满挫败感,乃至屈辱感的时刻。奇特的是,那时他想到的竟然还是文学典故: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这种顾影自怜的联想让他自己觉得非常恶心,但正如母亲说的是事实,这个古老的故事也真是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

现在面对程主任,非常相似的屈辱感再次袭来,令他心跳加快,有一种想要捏碎什么东西的冲动。

“我还可以改进我的教学水平。”他说。

“那你最好快一点。你知道系里的安排,时间可不多了。”程主任短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按了按桌面,屏幕又无声地滑回原处,挡住了他的视线。

走回研究室的时候邵一揆的脚步比往常还要快了很多,从一路碰到的几个人看他的眼神来推断,大概自己脸色非常难看。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程主任已经和他直接摊牌,很快整个思想科学系都会知道他的职位岌岌可危的事情了。快走到目的地时,有人从隔壁研究室探出头来,叫了他一声。他没有注意,仍往前走,直到对方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才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饶博士。” 邵一揆望着对方,挤出一个稍微友善的笑容。

饶博士有个典型的汉语姓名,叫做饶成安,但他没有一丝汉族血统,是地地道道的印度旁遮普邦人。他的全名相当长,对于惯用汉语或是英语的人,都是挑战,而姓氏却与中文的饶姓拼写相同,于是取姓和名字的首字母,敷衍出这个汉语名字。他喜欢同事叫他“老饶”,但邵一揆从来不肯如此称呼。

“邵,谢谢你前天帮我改报告。”饶成安也总是用姓来称呼他。实际上,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因为“邵”这个汉语姓的拼写也可以与一个英文姓氏对应,与邵一揆滔滔不绝地聊了十分钟,兴奋得眉飞色舞。在思想科学系里,他大概是最符合那种不修边幅、心不在焉的科学家形象的人。他中等身材,下巴上总有胡茬,头发倒总是剪得很短。即使在上海颇为阴冷的冬天,他也经常穿着拖鞋出现在室外。

“不客气。”邵一揆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这个时候他不想说话,虽然对方要算一个他很愿意与之聊天的对象。

“我欠你情,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就跟我说。”饶成安似乎没有发觉他情绪的异常,语调还是十分欢快。

“行啊,什么时候传授我一点招揽学生的秘诀吧。”他半开玩笑地说道。饶成安愣了愣, 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闭了嘴,神色有些迟疑。

“跟你开玩笑的。”邵一揆挥了挥手。他的话的确要算是个玩笑。饶成安是顶尖的游戏心理学家,他的课也一向最受欢迎。他有一种可能是不自觉的良好分寸感,既对时下情景游戏中技术化的情感设计进行分析,又并不破坏学生们作为游戏玩家对这些设计的反应。他的每一节课都会以一个热血沸腾或缠绵悱恻的情景段落结尾,学生们走出拟真室时,个个如痴如醉。他传授的是当今生活中最实用的技巧,他最喜欢的赞赏之辞,莫过于他帮助别人成为了更好的玩家。邵一揆对他这种揭示本质而又不毁灭现象的本事,发自内心的佩服。当然,他更佩服的是对方炉火纯青的数据分析技巧。饶成安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般精通文化符号,他眼中看到的只是数据。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给政府写项目报告,都会需要邵一揆帮助的原因。

“我从不对学生撒谎,但我告诉他们的,都是他们想要知道的,不多,也不少。”饶成安沉默了一秒,忽然说道,“邵,你不想讨好他们,他们也没有必要迁就你。”

此时听见这句话,无疑让邵一揆的情绪更加坏了起来,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说的是事实。母亲那天想告诉他的,不正是这一点么?“没错。而且,我不把功夫花在讨好他们上面,也没能玩出点什么别的花样。”

“这也是一个问题。”饶成安就事论事地点头道。

“谢了。”他试图用玩笑的口气掩饰不快,饶成安似乎也没有觉得不妥。“不客气。”对方非常自然地作了回答。

走进自己的研究室后,邵一揆几乎是用全身力气拍下了控制台上的启动按钮。电子仪器的细微声音响起,但灰白的墙壁上还是空空如也,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还没有戴上手套和目镜。匆忙之间,眼镜的边缘划得脸颊生疼,但他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几秒之前空荡荡的研究室变得拥挤,甚至有些凌乱。整整一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被看上去颇为沉重的深色木制书架占据,上面堆满了书本、纸张和形状各异的记忆体。那张宽大的工作台上方漂浮着许多虚拟窗口,其中一些闪烁着湖蓝色的光芒。房间一头是一面大窗。窗外,一大片高低错落的金色屋顶反射着昏黄天空中的微弱阳光,两根带着一点弧度的金色巨柱拔地而起,上端隐没在半空;再往远处,则是起伏连绵的红色群山。

邵一揆望了望窗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隐隐有雨水和尘土的味道,配上眼前的景象,有一种怪异的时空错置感。每次看见这景色,他内心深处都涌起一种紧张和振奋,好像奈度博士也马上就会出现在门边,用她那种粗粝低沉的嗓音说,Ethan,我们再来讨论一下。正如他在火星的那几年时常怀念地球上的潮湿空气、草木葳蕤与变幻多端的天光云影,回到上海之后,他也时常怀念德尔斐。火星城市脆弱的刚强,对身居其中的人们施加着一种持续的影响。他有时觉得,只有切身感受着火星生活中永远的危险,他才能做出真正有创造性的工作。

他走到工作台边,先点开了自己的排课表,把所有尚未开始的课程统统取消。系里或许会对他提出警告,但今天程主任实际上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们也很可能对他不闻不问。他把眼前所有与教学有关的材料全部清扫干净,又调出工作账号,查看了一下自己剩余的实验额度和计算时间。然后他转身来到书架前,从摆着《追忆似水年华》、《庾子山集》和《记忆的神经表征》的那一格里,抽出黑色皮面的本子。他摸了摸毛边的书口,粗糙的触感颇令人愉悦。走回工作台前,他把那个本子放在读取器上,一连串的虚拟窗口在眼前次第展开,又聚拢成一个书本形状的标志,悬在工作台上方。

邵一揆碰了碰它,一个窗口展开,显示出几行断续的文字。这些多年来寸累铢积的想法,每次重读,甚至能令他自己感到惊奇。最近的一条笔记,创建时间是大约两年前:“破解记忆在神经系统中的编码,是本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科学成就。然而在它背后,还有一个看上去生理基础更简单、进化上更古老,实则却更加动态、更难以把握的现象——意志,或者说动机。记忆、思考、行动,所有这些,是意志和动机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并随时改变它们的相互关系。思想可以产生自己,也可以消灭自己。如果无法彻底了解动机的编码(这几乎不可能是一种静态编码,像感觉和陈述性记忆那样),思想科学就仍然不是一门真正的科学。”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关心的科学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这些年来,他写下这些笼统的笔记、搜集相关的论文、关注可以用来研究这个问题的技术,但从来没有真正着手这项工作。得不到支持只是拙劣的借口。归根结底,他一直在逃避,因为他既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他曾经想到,自己对平生志业的矛盾态度,本身也该是最值得研究的对象。这说起来很可悲,但的确是事实。

但现在,如果他的研究生涯将不可避免地终结,或许是时候试一试了。

***

安徽美极了,帕尔文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个贪婪的游客。刚刚下过雨,山间草木繁盛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尽是深浅不一、鲜艳明丽的绿色。有些坑洼的公路沿着山腹蜿蜒向上,自动车转过一个弯,忽然就见到了山谷中的湖,水色碧绿,还带着一点隐隐的蓝。隔过湖上雾气,对岸山坡上一片浅紫色的树林忽然闯入视野,帕尔文的心跳忽然停了半拍,觉得眼前景象,唯有“如梦如幻”这个最俗气的词句足以形容。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问身边那个一路上颇为沉默的同伴。

“是泡桐。”对方眯起眼睛望了望,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帕尔文,你很喜欢植物?”

“是的。”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飞快地望了对方一眼。这是她此行的向导和介绍人,复旦大学社会系的学生,名叫王慎徽。他是在帕尔文的一次现场讲座上主动接近她的,令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的动机。不过,就算他真是政府或别的什么人的暗探,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所有事,都帮了她的大忙。没有王慎徽的牵线搭桥,她绝对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得到青阳“谢庄”的接纳。他虽然非常年轻,但似乎很有门道,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都应付裕如。如果他不是密探,那还真是天生适合做田野调查的好材料。

但帕尔文对此人的戒备从没有放松过。他似乎有意模糊自己的出身,但帕尔文一眼就能看出来,教养良好,品味精致,是特权阶层的典型人物。地位优越的年轻人,帕尔文在各国都见过不少,而无论有何等卓绝的智力,他们大多有一种自我陶醉导致的愚蠢。在王慎徽身上,这毛病几乎无迹可寻,但他还有种特别的玩世不恭,依照帕尔文的经验,是焦灼与怀疑的产物。但这种冷酷隐蔽而转瞬即逝,好像是安了老旧的温控系统的走廊里,偶尔不知从哪里会刮过一阵微弱的寒风,真要寻找来处,却是杳然无迹。

刚才他们的对话就再度让帕尔文感到警惕。他提到“植物”的时候,语调中带着蔑视,即使他们交谈所用的都不是母语,帕尔文还是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感色彩。她的确热爱植物,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火星,花草总是令她沉迷。而如今在初春的江南乡野,她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常年处在饥饿边缘的人,忽然见到最爱的美食,在眼前堆积如山。而她一瞬间的自我放纵,王慎徽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而且立刻就居高临下地作了评判。

虽然难免有警惕和不快,此刻帕尔文不准备考虑王慎徽会给她的计划带来什么影响。过去十多年的考察中,她不止一次碰到过出乎意料的情况。但事实证明,对于社会人类学家来说,计划未必是成果的保证,意外或许能带来更多有趣的视角,关键是作为观察者,她要时刻做好准备。

自动车沿着山路又转过一个弯。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挣出一道缝隙,谷中的溪流泛起粼粼光彩,紧靠着河岸,能见到一片黑瓦白墙,还有一座颀长的多层宝塔。山脚缓坡上,大片形状不甚规则的金黄和碧绿错杂镶嵌,令她想起清真寺里的挂毯。山风吹过时,灿烂波涛涌动,她看清那金色是由成千上万的花朵组成的。

“快到了。”王慎徽指着那片屋顶说道。

自动车开下公路,驶向山村,最后在一处不显眼的识别区停下。帕尔文跟着王慎徽下了车,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径上,前方不远处,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桥扼住溪流,夹岸古木参天,遮蔽了视线,不知前路通往何方。

“带动力的车子只能开到这里。”王慎徽说着,大步向前走去。帕尔文点头跟上。

他们缘溪逆流而行,先经过一处明显是人工堆叠的瀑布,飞落的水流推动着岸边的木制水车。向前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溪水聚成狭长的小湖,四周点缀着精致的花木亭榭。一座高大的三门石牌坊横跨道路,石柱上雕刻繁复,正中匾额上题着“复礼为仁”四个字。从此遥望,只见狭窄的青石板路穿过紧紧排列的高耸屋墙,没有路灯,没有电线,没有信息柱。四周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流水间传来蛙鸣。

走到村口的古树下时,一个中年男人已经站在那里迎候。此人头发剪得很短,鬓角花白,见到他们时笑脸相迎,但眼神颇为锐利。他穿着一件窄袖交领的藏蓝色复古短上衣,宽松的卡其布裤脚塞进沾满泥水的长筒胶靴里。

“贞明先生。”王慎徽先走上去打招呼,向对方浅浅鞠了个躬。对方握了握他的手,立刻转向了帕尔文:“伊拉瓦尼博士?欢迎你来谢庄。”他的笑看上去颇为真诚,双眼眯起,眼角显出弯曲的皱纹。他的英语近乎完美。

像“谢庄”山长刘贞明这样的著名人物,帕尔文当然事先作过一番了解。此刻她感到他与自己的想象几乎全然吻合,顿时收敛了来路上略为放松的心情。她态度自然地向山长致意,但也流露出一点局促:“您等了很久吗?”

“没有,我在祠堂的‘明镜’那里看到你们来了。”刘贞明笑了笑,向空中做了个手势,“我们这里讲究道法自然,但也不排斥技术——只要能和谐圆融就好。”

帕尔文不动声色地点头附和。这是宣传片里不会有的细节,她来这里,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东西,越多越好。跟信息柱如林木密布,无人机如飞鸟回还的上海相比,谢庄像是这个信息过载时代的化外之地。但她此刻毫不怀疑,在村口风貌古朴的花园里,一定有些隐蔽角落,分布式图像分析系统在无声地卖力工作,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底下,大概也奔腾着数据的激流。

他们沿着石板小路走着,一路上遇见的人,无一例外地停下来向山长行礼,刘贞明面带慈蔼笑容跟他们打招呼,随口叫出他们的名字。帕尔文注意到王慎徽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这个月农事忙,本来开放活动是暂停的。实在分不出人手照料新进来的人。”刘贞明一边领着他们走向一座颇有气势的大门,一边解释道,“不过你们是学者,你们愿意来了解我们的理念和实践,任何时候我们都欢迎。”

他们穿过一个青石板铺就的小广场,走向祠堂。祠堂的粉墙比周围的房子还要高出一截,门楼的檐角高挑入空,像苍鹰展开翅膀,向地面投下阴影。进门是一个天井,三面都是两层木楼,墙高楼仄,幽明难辨。天井下的方形水池里,两条石板路在正中交叉,头顶天光落在漂浮的睡莲上。她忽然想到了色拉子郊外的那些花园。一样的长方中庭,一样的十字小径,沙漠的阳光在蓝色的瓷砖上闪烁,水池里漂浮着睡莲。她从未有过怀乡的念头,但波斯就是不断在旅途中重现。在火星红色的旷野里,她再次看见了卢特沙漠的日落,而此刻,在九华山脚下,她又遇见了色拉子的睡莲。她心中忽然涌上一阵亲切的陌生。无论如何,比起阳光炽烈、阴凉是一种奢侈的设拉子,这里的一切都像裹在潮湿的晨雾里,难以看得真切。

刘贞明领着他们从檐廊走进享堂,向正中供奉的“先贤像”行礼。那人像是以中国传统技法描绘的,只能看出是个须发皆白、戴着硬质黑纱头巾的老年男人,穿着一身复古服装,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眼镜。帕尔文知道那就是谢庄的创始人谢运达。他那一代中国人充分享受了火星殖民的带来的工业繁荣,也见证这种繁荣的衰退。谢氏对此的反应,是在随后的动荡年代里退隐乡村,回到他自己从未踏足过的祖籍地,建立起这个自称遵循了传统中国社会秩序的农庄。如今,有机农产品已成为行星际贸易中最有价值的出口货物,这里看上去没有任何太空时代的痕迹,但正是这里发生的一切,把地球与群星联结在一起。

礼毕,刘贞明又领着他们走进享堂边的耳房。这个房间比大殿低矮许多,陈设得颇为满当。房间中央摆着好几张木制长桌,几个中年人,男女皆有,正伏案在触屏终端上工作。听见他们进来,都抬起头微笑,微微欠身致礼。靠窗的一张桌子雕花纹漆,上面摆满了纸质书卷,一台电子屏幕藏在中间,毫不显眼。墙角的供桌上却有部很大的现象仪,喷吐着光雾,汇聚成村口那座石桥的影像。帕尔文暗想,这大概就是山长所说的“明镜”了。

“王先生来过,知道我们的规矩。”刘贞明转过身来面对帕尔文,带点歉意地说道,“本来,我应该亲自领着伊拉瓦尼博士四处走走的,但水田里正在插秧,我还是要过去看看上水的情况。”说完之后,他对那几个中年人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里所有的农活,都是手工完成,像三百年前那样。”王慎徽对帕尔文快速解释了一句,立刻转向正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一种纯净无害、热意蒸腾的笑容,“吴叔,我又来了。”

“好,好……”被称为吴叔的那个人也笑起来,但似乎有一点紧张,“你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帕尔文微笑着望着他们,没有说话。

在那耳房里办公的唯一一位女性起身领帕尔文去女客的“精舍”。她看上去五十多岁,面庞瘦削,眉清目秀,也穿着那种复古式样的交领短上衣,脑后挽着一个紧紧的圆发髻。帕尔文按着王慎徽之前的介绍,叫她陈伯母。她不能讲英文,帕尔文先是戴上了自己的翻译眼镜,但这一举动似乎让她有些不自在,帕尔文于是又摘掉了眼镜,说起生疏的汉语普通话。她开口时,陈伯母听得异常专注,好像生怕错过什么似的。虽然早就知道谢庄对“短期修行”的规矩,她还是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可能住到“族人”的家里。不出所料,陈伯母做出了坚决的否定回答。

“族规说不许,山长也说不许。不是正式的‘族人’,只能住在精舍。”她连连摇头,停顿片刻之后,又笑了笑,“每年都有很多你这样的外国人来,有时候还有火星人,穿着那个铁架子。每次都有人问,能不能住在家里?其实住一阵子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帕尔文跟着笑了笑,还是没有接话。

她的住处在一座两进小院最靠里的二楼上,房间朝向天井,面积不大,和邻室之间的隔断非常轻薄,大概一点响动都能听到,不过,此刻这里似乎没有几个住客。屋里没有卫生间,但沿着设有精美靠椅的檐廊走到尽头,有一个外表古朴的房间,里面安装着无可挑剔的公共卫浴设施。这座“精舍”的马头墙,比左邻右舍还要高出许多,即使是晌午时分,也显得不甚明敞。

陈伯母又跟她详细解说了一番短期访客的行为规范,叮嘱她明日一早便要到斋堂,用过早饭之后,便到女祠加入妇女们的活计。“现在不是我们成批接待访客的时候,所以恐怕没有人来提醒。”她郑重地叮嘱道,“但如果做不到的话,山长会立刻请你走人的。”

帕尔文再三重复自己理解了“规矩”,并能保证做到之后,陈伯母留给她一张印在纸上的地图和斋堂供应的时间,就离开了。帕尔文很快安置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坐在床边的木凳上,打量着自己要住上至少几个星期的房间。朝北的墙上只在高处有一扇极小的雕花漏窗,室内光线主要来自朝向走廊和天井的木门。一切家具都是木制,散发着一点陈旧的味道,甚至还有一股温和无害的霉味。四周很安静,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座村庄空无一人,而她是因为中了什么魔法,才在此茫然醒来。

她努力想象在这里度过一生会是什么感觉。谢庄的代言人们声称,传统中国的生活方式,以自己独特的节奏延续了上千年,在二十世纪被工业化和现代化破坏殆尽,却又在二十一世纪从灰烬中重生。她的学术训练让她对此抱有怀疑,被发明出来的“传统”,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此刻,帕尔文感到自己的直觉已经被说服,这种秩序,这种环境,有着神秘的稳固性,的确是可以历千年而不变;而在这种秩序中的生活,大概也好像夜空中恒星的轨迹,大体上永无止境地重复,却也有着极为缓慢的变迁。

在这个怀疑与警惕不可或缺的时刻,她却感到一种舒适与安全。她有些懊恼地猛地推开木门上半部的雕花窗扇,让光线照进这间房子。阴凉和潮湿总能令她降低戒备,甚至有些醺然。再一次,她感到了自己身上顽固的波斯印记。

几天之内,帕尔文便踏准了谢庄生活的步调。每天清晨即起,先到斋堂和几个年老独居的妇女们一起准备早饭,然后把饭送到村头的水田里。晨光熹微中,男人们已经在地里忙活了好一阵。各家的女人、孩子都带着盘碗瓶罐在此相会,进餐、休息的时候,也聚谈家长里短,传播闲言碎语。同样的程序在正午时分还会再重复一遍。其它时间,帕尔文作为短期“修行者”,会被分配各种各样的帮工杂活,大部分是妇女们的活计,采茶、养蚕、喂鸡、从山上竹林里挖新鲜的春笋。偶尔也会被指派去给一些“手艺人”打下手,修剪盆景、编制竹席、印染织好的丝绸。

谢庄的每家固定“族人”,都有面积近似的田地,可以传给继承人,也可以分割,但不能随意转卖。如果暂时找不到继承人,田地便由其他村民合力代耕。山长和几位分支族长时不时也会出现在田头,和众人说话,调解一些小纠纷。山长熟悉所有农事,但并不亲身耕作,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村塾”里给孩子们上课,就是在祠堂那间耳房里照管村务。这里没有人接入免费的虚拟学校,也不参加统一的线上考核。人们都知道帕尔文是个学者,叫她“老师”,日常相处间多少带着一点尊敬,但从没有人请她踏进村塾一步。

和谢庄的人打交道比帕尔文想象的要容易。小的时候,她为了逃离厨房,进行过当时觉得是无穷无尽、轰轰烈烈的反抗,但如今也正是那时候被迫学到的技艺,为她赢得了赞赏。肌肉的记忆真是持久,她竟然很快就又能迅速揉出巨大光滑的面团,虽然按照谢庄的标准,是有一些太硬了。只要能做好这一件活计,人们就能够原谅她在其他事情上的生疏。有了开始,她学得很快。当年在尼日利亚,她也正是凭着自己在日常家务事上的“天赋“,得到了坚守传统的依博族“复古派”的认同。

在厨房、茶园和蚕室,谢庄的妇女们对她渐渐亲近起来。她们拿她不熟练的普通话开温和无害的玩笑,也允许她偶尔忙乱地从手环上读波斯文的翻译。她们围过来看那一行行弯曲缠绕的波斯字母,感叹它们实在难以理解。当帕尔文说汉字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神秘的时候,她们显得惊讶又高兴。她们甚至对她的外貌也习以为常起来。她们的皮肤不也是差不多的深色吗?她们还记得,上一辈人,或者祖辈时,还流行她这样微卷的长发。她们跟父母去旧县城街上时,曾经见过。时间过得真快,连旧县城都已经不在了。

唯一令帕尔文感到有些局促的,是某些菜肴。她并没有宗教忌讳,但从小形成的偏好和憎恶无论其来源如何,都十分顽固。谢庄的人们酷爱浓肥的肉食,和那些老年妇女们一起准备饭菜时,每当她们带着一种欣喜乃至骄傲的心情摆弄起大块带皮、肥瘦相间的猪腩肉,或者殷勤地把沾满深色酱汁的炖肉块推到她面前时,她很难忍住不露出抗拒乃至嫌恶的表情。这样几次之后,终于有人开口问她缘由。她一向认为应该与调查对象坦诚相见,那一次却撒了谎,推说自己正有心改为素食。她说完之后,几个“阿姨”忽然眼神一亮。很久以后,帕尔文想起这一幕,有时觉得自己当时说的,可能真是个改变命运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