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追求知识,就像沉落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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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动车钻进长江隧道后,林德尔切换到了手动驾驶模式。昏暗的封闭空间中,狭长的地面标志和顶部灯光都格外明亮,像是从隧道另一头飞来的流星。车速很快,加上耳膜上轻微的气压变化,让他处于一种感觉良好的紧张状态。非常奇怪,旧城区优美的古迹,他居住的国际公务社区里精心修剪的花园,乃至从他25层楼的公寓里能隔江望到的那片森林,都让他倍感压抑,在这深埋于江底的大管子里,他倒觉得格外舒畅起来。他专心致志地握着方向盘,笃定而平静。几分钟后,光明忽然在前方出现,电动车顺着平缓的坡道跃出地底,他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大江中流了。

长兴岛出口的标志出现在路旁,他又换回了自动驾驶模式,方向盘上的力道顿时消失无踪,他专心地观赏起窗外风景。比起市区,此地显得开阔得多,无云的青天颇见高远。下了匝道后,车转向东,初升太阳就悬在前方,远处地平线上林木丰茂,深黑剪影正熔入不断壮大的金色。近处道旁,槐树的柔软的枝条随风翻动。车载AI报告说车外温度宜人,问他是否想要开窗。林德尔表示赞同,风立刻从头顶涌入车厢,湿润、醇厚、清洌。他闻到了海的味道,也能见微知著,察觉渐渐回暖的春意中,尚未萌发的新芽与花朵。舒畅带来了熟悉的错觉,但他心中明白,自己从未到过这里,从未呼吸过中国江南初春的空气。

车子拐上一条整洁平滑的公路,高大行道树遮蔽了视野,只能偶尔见到树冠后面探出的楼房,落地玻璃反射着眩目的阳光。这里的高楼很少,大部分是住宅。越往前行,越好像是前往郊野深处。但一条岔道在不显眼的地方突然出现,自动车毫不犹豫地转向,没有五十米,他此行目的地的入口已经赫然在目。

一块硕大的黑色玄武岩上刻着“江南造船厂长兴基地”几个字,石墙顶端雕出波涛形状,银白的航空母舰船首微微抬起,好像要跃出海面。自动车在这雕塑旁停住,石墙侧面伸出机器手臂,探头扫描了车载身份系统里的通行证,又不露痕迹地摄取了他的虹膜影像。一个三维投影的卫兵凭空出现,向他敬了礼。嗡嗡的电子声响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警戒解除了。自动车得到指令,再次缓缓启动,经过一片空旷得惊人的园区,停在一幢五层的宽敞建筑前面。

林德尔在车里又坐了一会,不慌不忙地戴上隐形眼镜,滴了点眼药水,检查公文包里的接收终端,连入外太空部队的实时共享数据库,按下增强系统按钮,口述密码确认开启。这一切做完后,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军服领带,戴上蓝色贝雷帽。离会议开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停车场里只有寥寥几辆自动车,海洋署的代表也应该还没有到。他拿起公文包,打开车门,晴日的春风迎面而来。

这座大楼临水而建,河道在此转弯,溶溶接天。开阔的石砌堤岸像甲板一样伸入水中,尽头是简洁的金属栏杆。隔过一弯港汊是一大片芦苇,冬日枯死的茎秆仍然未倒,柔韧的金黄线条在风中缓缓起伏,根部已混了浅淡的新绿。一对鸭子在水面上不紧不慢地相互追逐着。一条木板小径曲折穿过苇荡,通向河面中央一座亭子。白色的水鸟栖在飞檐上,羽毛沉默地闪光。

林德尔在岸边来回踱步,周围阒无一人。在石造的“甲板”尖端,回身恰能把基地总部收入眼底。大块玻璃反射着天空的蓝色,光明耀眼,连铅灰色金属投下的阴影都鲜亮透明。阳光把纯黑的军服上衣烤得暖烘烘的,他忽然觉得既懒散又振奋,似乎对手头的这桩任务也多了点认同感。

另一辆自动车由远及近,也在总部前停了下来,林德尔快步迎上前去。这辆车身上漆着联合国海洋署的标志和中美两国的海军军徽,驾驶座上没有人。两位军官从后排座位上下来,他们穿着形制不同的军服,但佩着和他一样的天蓝色臂章和军帽。美方代表普特南上校,他曾在美军上海联络处的会议上见过,但一直记不住他的名字,对方似乎也是一样。一起走上总部大楼宽阔的台阶时,他(再一次)向对方作了自我介绍。倒是那位中方代表,听见他自报家门之后,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您是富勒中校?写《奇怪的战败》的富勒中校?”他停下脚步,急切地伸过手来,林德尔简短地一握,感到对方掌心满是潮热。他打量了一下此人,他大概没有超过四十岁,是那种不容易留下印象的长相,虽然面貌年轻,但军帽下露出的鬓角里却颇有白发。此刻他神色略显局促,身体微微前后摇晃起来。

“是我。”林德尔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露出笑容,“李峰中校,幸会。”

“等等,我好像听说过这个,是一本书?”普特南上校意外地望了同伴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林德尔脸上,“宇宙时代的艾·塞·马汉,是不是?”

林德尔感到热气又不可控制地涌上了脸颊。普特南上校饶有兴味地微笑起来,“听人说起过,我也应该读一读。马汉……可真是……想起来在安纳波利斯的时候读的那些东西了。”他转身大步跨上台阶,林德尔和李峰没有再说话,紧紧跟上。

会议在顶楼宽敞的房间里举行,两面落地玻璃窗朝向那条河。从这里,仍然看不到它流向何处。林德尔坐在面向窗户的一侧,三维演示在窗外景观的衬托下,显得有点虚幻。首先发言的是中粮集团的代表,她挥了挥手,南腿、笋干、青梅、蜂蜜、古法酿造的秋油和香醋在宽大的桌面上方泛着暖红的光泽。林德尔看到对面后排有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发言者继续做着演示,视境从一片开满紫红色花朵的田野腾空而起,掠过稻田、湖面和青山,在外滩和陆家嘴的精美高楼间曲折回环,在三林旧城出现前再次昂首飞上云霄,最后徐徐降落在洋山港里停泊的巨轮上。然后又是一番孤帆远影,海天寥廓,忽然碧蓝水面上出现了海上发射平台,逆光中铁灰色的剪影棱角分明。波涛有节奏地摇晃,平台却不动如山。巨大的火箭缓缓竖起,银白色的外壳上绘着中粮集团的彩色图标。火箭点火发射,视境跟随它一跃而入黑暗沉沉、星光黯淡的太空。飞船与火箭分离,擦过蔚蓝色的地球,径直冲向耀目不可逼视的太阳,从近旁危险地擦过,货舱上的中粮图标被日珥抛射的火光照亮。视境飞速移动、转弯,又经过寂静寒冷的宇宙,前方黯淡的红点渐渐变大,静止轨道上的中转站气势恢宏,无数飞行器像归巢的工蜂在四周旋舞。飞船对接上一个泊位,视境后退,太阳稀薄的光芒再次照在那个彩色的中粮图标上。

这番演示美轮美奂,但对于目前的场合,却显得浮夸,也没有传达什么必要的信息。专线开通以前,拿它来向火星人争取支持也就罢了,已经到了执行阶段,在座的所有人不会从中受到什么鼓舞。林德尔不高兴地想到,这画面描绘出来的,就是太空时代殖民地和帝国的贸易,只不过这回,轮到母星来输出土产、贩卖奢侈了。

好在演示的同时,技术数据也通过会议的内部网络传入了他的增强系统,眼前出现了几行清晰柔和的小字,是关于航线、载荷和暂定发射日程的详细描述。他草草浏览一遍,又把数据导入手上的工作终端,系统自动识别数据类型,生成了航线的示意图。他又碰了碰几个虚拟按钮,加载了外太空部队的近地轨道交通数据,中粮航线周围立刻出现了无数象征现有航路的灰色细线。他拖动时间轴,看到基本没有什么冲突,只有几处发射时间窗口间隔太近,可能需要协调。

这些都是系统能自动完成的任务,最多需要最后人工核对一遍。自从来到上海指挥部,他的大部分工作就是作为外太空部队的美军代表参加此类不涉及任何决策的会议,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他有时会觉得疑惑,即使人工核对必不可少,面对面的会议到底有何必要。只有声音和影像的远程会议该足够了。倘若如此,他便不必经历刚才在门前台阶上那片刻的尴尬。不过,或许那正是此类会议的目的之一。联合国一向强调“人际交互”,只要可能,它总是让所有人齐聚一堂,哪怕他们会互相争吵,彼此厌恶。“‘气场’这回事有那么一点道理,”他最尊敬的上级汉密尔顿少将曾经对他说过,“而这东西是没法靠视频传出去的。”

接下来的会议倒是林德尔所预想的样子。江南造船厂、中国海监、联合国海洋署、外太空部队和行星际贸易组织的代表各作了简短的发言。火星人没有派代表来。与中粮那广告片一般的演示恰成对比,江南造船厂只是非常低调地介绍了“不系舟”号海上发射平台的性能和建造进度。轮到林德尔的时候,他例行汇报了外太空部队为新航线所做的协调准备工作,并表示新航线将得到一贯的优先支持。整个上午的会议都在泛泛而谈中度过了。在午餐之前,林德尔导入了在场所有人的个人资料,打开了增强系统的人脸识别提醒。这项功能,只要在稍微熟悉一些的场合,他就尽量不用。他始终没有练就一边读隐形眼镜上滚动的文字,一边保持眼神聚焦在对方脸上的本事,他认识的大多数军官也都做不到。军用增强系统的这个见鬼功能(某些高端民用版本也有)给使用者带来个“丧尸人”的绰号,和减少人际尴尬的初衷,简直南辕北辙。

工作午餐菜式不多,但原料可算上乘,应该都是真正的动植物制品。不过今天会议的缘起,要往火星上运输的那些顶级食材,他们当然还是无缘享用。取菜和用餐的间隙,李峰中校多次向林德尔投来目光,似乎想要搭话,但终究没有走过来,而林德尔则一直忙着和江南造船厂的一位主任工程师闲谈。下午的议程是极端冗长繁琐的细节讨论,所有人向所有人提出要求,讨价还价,确认每一件小事都有相应的机构具体落实。所有的数据都经过智能系统的整合,清晰明了,然而分配责任与发起行动,仍然还是需要大量人为干涉的任务。会议结束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作为余兴节目,主办方用敞篷电动车载着他们远远参观了发射平台正在进行最后装配的船坞。园区空旷,低垂的天幕上,太阳已经偏西沉落。

再次走下总部门前那道宽阔的楼梯时,林德尔注意到李峰中校在他前方几步开外,并没有和普特南上校一道。他快走几步赶上对方,用轻松随意的态度说:“中校,幸会。您现在回海军办公室吗?”联合海军部队在上海的办事处也在浦东,距外太空部队的办公地点不过几分钟的车程。

“不,我这就回家,崇明的居住区。这里就有班车。”李峰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要去那里拜访一个朋友,正好可以送您一程。”林德尔犹豫了不到一秒,就自然地提议道。这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他左右无事,而且尚未去过崇明,也想看看当地人(如果在驻海军及其家属算是当地人的话)生活的情形。李峰读过他的书,他们或许能谈些有趣的话题。在一整天克己奉公的说和听之后,他感到自己需要一场更自发的谈话。除了甜食,谈话是他最大的享受。

“谢谢,富勒中校。”对方欣然接受了他的邀约,看上去也很高兴。

自动车在基地里七弯八绕的功夫,林德尔已经关掉了增强系统,断开了和数据库的连接。李峰安静地呆在一旁的座位上,目光投向窗外。直到自动车在虚拟哨兵的敬礼中驶出基地大门,才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想不到您会到上海来。”

林德尔心里闪过一阵苦涩。那篇让他小小出了点名的文章传播开来之后,终归在纽约指挥部造成了一些尴尬。第二天,他的直接长官海厄特准将就把他叫进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林德尔,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是不是?”实际上,那篇采访只不过用一种更有个人色彩的方式复述了他在许多报告里不断重复的观点:外太空部队是从失败开始的,如果它的战略目标没有激进的转变,这失败还将继续下去。那篇报道带来的变化只是,从那以后,想要对他发出的不和谐音充耳不闻,变得更难了一点。

“我读过您的《奇怪的战败》——读过不止一遍。”李峰中校把目光转向了他,“在做联合国联络官之前,我是天军联络官。实际上,我差一点就加入了天军。”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可能不知道,在这里,我是说中国‘天军’内部,很多人非常赞同您的观点。”

林德尔望着对方,保持一种平静而充满兴趣的眼神接触,但却没有答话。李峰踌躇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外太空部队组建的时候,火星已经独立了,月面基地从一开始就属于他们的势力范围,我们所能控制的,只有近地轨道。您指出了这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事实:无论中国的、美国的还是欧洲的,或者作为一个整体加在一起,我们都根本不能算是外太空部队。”他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嘲讽意味的微笑,“这样说起来,我们中国‘天军’的称呼,其实还更诚实一点。”

“我们被困在这颗星球上了,却假装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告诉所有人,外太空部队存在的目的,是保卫地球免遭任何行星际攻击的威胁,我们还保证能做到这一点。但实际上呢?火星兵不血刃地独立了,他们只需要发出威胁,就足够让联合国屈服。我们坐在一个重力势阱里面,他们砸下来一块石头,就是毁灭性的武器。这种威胁,我们很难从地面防御。我们没有任何真正的外太空据点。倒回三百年前,我们就是一支被封锁在港口里的舰队,还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能保卫领海。”

这些言论都是林德尔书中提到过的,只不过他在书中的措辞更加委婉。李峰的坦诚让林德尔有些吃惊,甚至是感动。而对方说过这番话后,面颊泛红,显然也有些心绪难平。

“恕我直言,在这样彻底的失败面前,美国战区的同僚们都是鸵鸟态度。你们的历史,从来没有教给你们如何应付失败。”李峰盯着林德尔的双眼,又露出了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但在这里就不一样了。这样的情形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真是似曾相识。我们能面对它,并且相信它必须改变。”

“谢谢你这么喜欢我的书。”林德尔把目光转回前方路面,用一种诚恳但又有一些距离感的语调回应道。

自动车开上通往跨江大桥的匝道,放慢了速度。从长兴岛北望,大桥在江心沿着一条流畅的曲线微微翻转,桥面的最高处恰好挡住了北段,路灯在暮色中渐次亮起,好像铺出一条通往半空的跑道。崇明的天际线还看不分明,右车窗外,一轮满月已在东方蓝紫色的天幕上点亮。林德尔换回了人工驾驶模式,一手转动方向盘,开到了最右侧的磁感应充电车道上,仪表盘上电池形状的提示灯开始闪烁。他的目光迅速地向右扫去,李峰似乎被此刻眼前的景色所吸引,出神地盯着浮起雾气的江面。

“明月与河流,这景色就是一首很好的中国诗。”林德尔终于开了口。刚才在基地里时,他觉得自己很有谈兴,但李峰的滔滔不绝反而让他沉默起来。或许是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超出预想的热情与认同。但刚才的几分钟,的确是他到上海近一个月来最高兴的时刻。

“《圣经》里说‘阳光之下,并无新事’。很多事情看上去变了,其实本质还是一样。我们中国是在月光下发现这一点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那句诗李峰是用中文说的,没有增强系统也没有翻译眼镜时,林德尔一般听不懂诗。但这一句他碰巧记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他们正在江心,夜色中晦暗的江面上涌动着细小的波浪,几艘拖船和驳船正缓慢驶过,船灯照耀处,水波犹如鳞片反射微光。

“我很喜欢中国诗,以前读大学时,一个朋友给我看过不少。”林德尔说,“所有的江河都是东流,一去不复返。但现在这里,长江却在西流。”

“因为满月的潮。”李峰也望了望江面,就事论事地回答道。“有潮流推着,反常的事也能发生。”

车到崇明岸边,林德尔重新打开了自动驾驶,开始谈起上海生活。崇明是一个幸运的新区,在火星时代最初二十年的工业复苏中仍然保持了半农业、半居住的功能,于是后来衰退和骚乱来袭时,也就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居民中有很多带家眷的军人和政府雇员,附近有政府经营的小规模农场。孩子在这里很让人放心。自动车驶过一个市镇中心,街上竟然有很多人在步行。临街建筑有一点陈旧,但毫不拥挤,大概因为层高有限的缘故,竟然给人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

若非门口有一个带着海军标识的自动岗哨,这个居住区看上去与周边那些中产阶级社区简直没有区别。林德尔没有进入许可,李峰再次道了谢,就请他在路边的识别区停下。他下车时迟疑了一两秒,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车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

“中校,刚才您说得很对。”林德尔忽然降下一半车窗,李峰停下脚步,略微吃惊地转身。他凝视对方,语气郑重,“它必须改变。”

***

“所以,关于‘记忆痕迹’的理论和最早期的实验,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下课提示灯亮起时,邵一揆问站在房间另一端的两个学生。从他的视野看去,他们是在一个上世纪初的生物实验室里,只有暗淡红光照明,他们之间是一座用塑料板搭建的迷宫,一只头顶上安着无线激光发射装置的老鼠正停在分岔路口,警觉地向两边张望。昏暗光线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两个学生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很好,刚才这个实验,再加上之前我们学过的大脑深层刺激实验,是后来许多进展的基础。火星人的植入式拟真,还有现在很流行的情绪调节手环,都是沿着这个实验开辟的道路前进的。”他说着走到房间一角的控制台前,飞快地输入一串指令,迷宫、老鼠和实验仪器都消失了,柔和的白色灯光亮起,空旷的房间里除了控制台,只剩下墙边的几张椅子。他摘下自己的目镜和感应手套,尽量用温和而有热情的语调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两个学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门自动合上之后,邵一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项目申请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教学评议,此刻他还真不知道该更担心哪一个。这已经是三天之内第七次重复这个实验的演示了,想要保持耐心很难。而让这些学生们和替他们出学费的人都能满意,就更是像走钢丝一样微妙。在如今这个时代,面对面的“教育”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非常昂贵的私人服务,他如果不能很好地掌握作为“教师”的服务技艺,学校也没有任何义务要纵容他的研究活动。所谓“研究”,就好像锻炼一样,本身并不是目的,归根结底,还是要提高服务的水准。毕竟,一切他们想要了解、掌握和运用的知识,火星人大概都已经知道了,重新发明轮子并不能算什么值得赞助的事业。与其把金钱浪费在无法保证产出的投入上,还不如直接和火星人做个交易更为划算。总体上来说,火星人还是很大方的。

他的腕表闪了一下,对面墙上的信息窗口上同时滚过一行亮绿色的字:“请邵一揆博士到主任办公室。”

很好,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系主任程治平教授年过六旬,长着浓密耀眼的白发,下巴在笔挺的衣领上挤出一个弧度柔和的褶皱。他的办公室装潢风格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整洁,到处摆着精巧的演示模型和“科学艺术品”。他看上去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科学家,也不像官僚,倒更像在精心布置的展品间随时等待访客询问的博物馆讲解员。

看到邵一揆进来,他按了按那光可鉴人的黑色石材桌面,面前的屏幕沿着隐藏的轨道滑向一边。他向对面的椅子做了个手势。那把椅子今天好像被调低了几寸,坐下时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主任对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最近的课上得怎么样?”程主任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的屏幕。邵一揆十分确定对方正在盯着他的评价表。

“还算顺利。同学们对《神经科学史》的反响还算积极。”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是的,目前为止反响不错。但你的专长似乎并不能让你承担更多的教学任务。你的课时量一直很少,很少有人感兴趣。”程主任的声音里慢慢带上了一些权威感,好像出站的列车在加速,“或许神经现象学并不适合对大学生讲授。如果是这样,系里也很难支持你的研究计划。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我刚刚递交了一个国家基金的项目申请。”

“结果呢?”程主任的声音又变得严厉了一点。

“很难,但可能还有希望。”他试图让自己露出一个不算挑衅但也不是讨好的微笑,“毕竟,上面还是有想法要自己生产植入式电极……”

“要知道,你的第一轮聘期马上就结束了。现在的状况必须改变。”

是的,聘期将至,他的用处,恐怕远远不及他所要消耗的资源。但他们早在聘用他时就知道是这样。他仍然得到了这份工作,其中大部分原因,或者说绝大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母亲是上海社会信息委员会的主席。哪怕只是隐约想到这一点,都会极度刺伤邵一揆的自尊心,但事实就是事实。

上科大对他的纵容,归根结底是母亲对他的纵容,现在这种纵容要结束了。此刻他毫不怀疑,在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之后,母亲一定跟学校通了消息,暗示他们给他一点压力。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撬开的河蚌一样无能自卫。毕竟,他最擅长的事,在这个星球上是一项要靠施舍才能维持的事业,而他又执意不肯把他的技能用在“正途”上。他从来不和母亲争吵,但总是坚定地拒绝。他只有这最无力的反抗方式,而母亲甚至都没有开始她真正的“劝诫”。

现在他不得不再一次回想起那个下午——就是在外滩偶遇林德尔·富勒的同一天。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母亲家里了,永远推说没有时间。直到她忍无可忍,命令他第二天下午去她的办公室一趟。他遵从了。即使身为儿子,忽视社会信息委员会主席的命令也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方震泽博士的办公室就在外滩,窗外是千金难买的黄浦江景。他还记得当时办公桌后面那扇圆拱窗是打开的,江风吹起纱帘,让他想起一幅安德鲁·怀斯的画,母亲花白的过肩的长发也在微微飘拂。那个时刻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安谧氛围,他甚至听见了海关大楼报时的钟声。

“五年时间,你做这没有希望的事情已经五年了。”母亲对他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肯去贸易委员会。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去过火星,了解他们的技术,也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我更想做点‘没用’的事情。”他记得自己这样回答道,“大概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现实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火星的时候写的那些东西,以为我没有读过吗?”母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她的皮肤保养得非常好,只有眉间与唇边的皱纹,连最昂贵的局部干细胞疗法也无法抵抗,“但你还是回来了,所以你就要接受现实,搞明白这里的一切谁说了算。不喜欢也可以,但不要忘了,就算你搞你的研究,没有政府的支持也是不行的。”

那真是一个充满挫败感,乃至屈辱感的时刻。奇特的是,那时他想到的竟然还是文学典故: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这种顾影自怜的联想让他自己觉得非常恶心,但正如母亲说的是事实,这个古老的故事也真是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

现在面对程主任,非常相似的屈辱感再次袭来,令他心跳加快,有一种想要捏碎什么东西的冲动。

“我还可以改进我的教学水平。”他说。

“那你最好快一点。你知道系里的安排,时间可不多了。”程主任短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按了按桌面,屏幕又无声地滑回原处,挡住了他的视线。

走回研究室的时候邵一揆的脚步比往常还要快了很多,从一路碰到的几个人看他的眼神来推断,大概自己脸色非常难看。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程主任已经和他直接摊牌,很快整个思想科学系都会知道他的职位岌岌可危的事情了。快走到目的地时,有人从隔壁研究室探出头来,叫了他一声。他没有注意,仍往前走,直到对方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才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饶博士。” 邵一揆望着对方,挤出一个稍微友善的笑容。

饶博士有个典型的汉语姓名,叫做饶成安,但他没有一丝汉族血统,是地地道道的印度旁遮普邦人。他的全名相当长,对于惯用汉语或是英语的人,都是挑战,而姓氏却与中文的饶姓拼写相同,于是取姓和名字的首字母,敷衍出这个汉语名字。他喜欢同事叫他“老饶”,但邵一揆从来不肯如此称呼。

“邵,谢谢你前天帮我改报告。”饶成安也总是用姓来称呼他。实际上,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因为“邵”这个汉语姓的拼写也可以与一个英文姓氏对应,与邵一揆滔滔不绝地聊了十分钟,兴奋得眉飞色舞。在思想科学系里,他大概是最符合那种不修边幅、心不在焉的科学家形象的人。他中等身材,下巴上总有胡茬,头发倒总是剪得很短。即使在上海颇为阴冷的冬天,他也经常穿着拖鞋出现在室外。

“不客气。”邵一揆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这个时候他不想说话,虽然对方要算一个他很愿意与之聊天的对象。

“我欠你情,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就跟我说。”饶成安似乎没有发觉他情绪的异常,语调还是十分欢快。

“行啊,什么时候传授我一点招揽学生的秘诀吧。”他半开玩笑地说道。饶成安愣了愣, 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闭了嘴,神色有些迟疑。

“跟你开玩笑的。”邵一揆挥了挥手。他的话的确要算是个玩笑。饶成安是顶尖的游戏心理学家,他的课也一向最受欢迎。他有一种可能是不自觉的良好分寸感,既对时下情景游戏中技术化的情感设计进行分析,又并不破坏学生们作为游戏玩家对这些设计的反应。他的每一节课都会以一个热血沸腾或缠绵悱恻的情景段落结尾,学生们走出拟真室时,个个如痴如醉。他传授的是当今生活中最实用的技巧,他最喜欢的赞赏之辞,莫过于他帮助别人成为了更好的玩家。邵一揆对他这种揭示本质而又不毁灭现象的本事,发自内心的佩服。当然,他更佩服的是对方炉火纯青的数据分析技巧。饶成安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般精通文化符号,他眼中看到的只是数据。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给政府写项目报告,都会需要邵一揆帮助的原因。

“我从不对学生撒谎,但我告诉他们的,都是他们想要知道的,不多,也不少。”饶成安沉默了一秒,忽然说道,“邵,你不想讨好他们,他们也没有必要迁就你。”

此时听见这句话,无疑让邵一揆的情绪更加坏了起来,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说的是事实。母亲那天想告诉他的,不正是这一点么?“没错。而且,我不把功夫花在讨好他们上面,也没能玩出点什么别的花样。”

“这也是一个问题。”饶成安就事论事地点头道。

“谢了。”他试图用玩笑的口气掩饰不快,饶成安似乎也没有觉得不妥。“不客气。”对方非常自然地作了回答。

走进自己的研究室后,邵一揆几乎是用全身力气拍下了控制台上的启动按钮。电子仪器的细微声音响起,但灰白的墙壁上还是空空如也,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还没有戴上手套和目镜。匆忙之间,眼镜的边缘划得脸颊生疼,但他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几秒之前空荡荡的研究室变得拥挤,甚至有些凌乱。整整一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被看上去颇为沉重的深色木制书架占据,上面堆满了书本、纸张和形状各异的记忆体。那张宽大的工作台上方漂浮着许多虚拟窗口,其中一些闪烁着湖蓝色的光芒。房间一头是一面大窗。窗外,一大片高低错落的金色屋顶反射着昏黄天空中的微弱阳光,两根带着一点弧度的金色巨柱拔地而起,上端隐没在半空;再往远处,则是起伏连绵的红色群山。

邵一揆望了望窗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隐隐有雨水和尘土的味道,配上眼前的景象,有一种怪异的时空错置感。每次看见这景色,他内心深处都涌起一种紧张和振奋,好像奈度博士也马上就会出现在门边,用她那种粗粝低沉的嗓音说,Ethan,我们再来讨论一下。正如他在火星的那几年时常怀念地球上的潮湿空气、草木葳蕤与变幻多端的天光云影,回到上海之后,他也时常怀念德尔斐。火星城市脆弱的刚强,对身居其中的人们施加着一种持续的影响。他有时觉得,只有切身感受着火星生活中永远的危险,他才能做出真正有创造性的工作。

他走到工作台边,先点开了自己的排课表,把所有尚未开始的课程统统取消。系里或许会对他提出警告,但今天程主任实际上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们也很可能对他不闻不问。他把眼前所有与教学有关的材料全部清扫干净,又调出工作账号,查看了一下自己剩余的实验额度和计算时间。然后他转身来到书架前,从摆着《追忆似水年华》、《庾子山集》和《记忆的神经表征》的那一格里,抽出黑色皮面的本子。他摸了摸毛边的书口,粗糙的触感颇令人愉悦。走回工作台前,他把那个本子放在读取器上,一连串的虚拟窗口在眼前次第展开,又聚拢成一个书本形状的标志,悬在工作台上方。

邵一揆碰了碰它,一个窗口展开,显示出几行断续的文字。这些多年来寸累铢积的想法,每次重读,甚至能令他自己感到惊奇。最近的一条笔记,创建时间是大约两年前:“破解记忆在神经系统中的编码,是本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科学成就。然而在它背后,还有一个看上去生理基础更简单、进化上更古老,实则却更加动态、更难以把握的现象——意志,或者说动机。记忆、思考、行动,所有这些,是意志和动机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并随时改变它们的相互关系。思想可以产生自己,也可以消灭自己。如果无法彻底了解动机的编码(这几乎不可能是一种静态编码,像感觉和陈述性记忆那样),思想科学就仍然不是一门真正的科学。”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关心的科学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这些年来,他写下这些笼统的笔记、搜集相关的论文、关注可以用来研究这个问题的技术,但从来没有真正着手这项工作。得不到支持只是拙劣的借口。归根结底,他一直在逃避,因为他既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他曾经想到,自己对平生志业的矛盾态度,本身也该是最值得研究的对象。这说起来很可悲,但的确是事实。

但现在,如果他的研究生涯将不可避免地终结,或许是时候试一试了。

***

安徽美极了,帕尔文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个贪婪的游客。刚刚下过雨,山间草木繁盛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尽是深浅不一、鲜艳明丽的绿色。有些坑洼的公路沿着山腹蜿蜒向上,自动车转过一个弯,忽然就见到了山谷中的湖,水色碧绿,还带着一点隐隐的蓝。隔过湖上雾气,对岸山坡上一片浅紫色的树林忽然闯入视野,帕尔文的心跳忽然停了半拍,觉得眼前景象,唯有“如梦如幻”这个最俗气的词句足以形容。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问身边那个一路上颇为沉默的同伴。

“是泡桐。”对方眯起眼睛望了望,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帕尔文,你很喜欢植物?”

“是的。”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飞快地望了对方一眼。这是她此行的向导和介绍人,复旦大学社会系的学生,名叫王慎徽。他是在帕尔文的一次现场讲座上主动接近她的,令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的动机。不过,就算他真是政府或别的什么人的暗探,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所有事,都帮了她的大忙。没有王慎徽的牵线搭桥,她绝对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得到青阳“谢庄”的接纳。他虽然非常年轻,但似乎很有门道,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都应付裕如。如果他不是密探,那还真是天生适合做田野调查的好材料。

但帕尔文对此人的戒备从没有放松过。他似乎有意模糊自己的出身,但帕尔文一眼就能看出来,教养良好,品味精致,是特权阶层的典型人物。地位优越的年轻人,帕尔文在各国都见过不少,而无论有何等卓绝的智力,他们大多有一种自我陶醉导致的愚蠢。在王慎徽身上,这毛病几乎无迹可寻,但他还有种特别的玩世不恭,依照帕尔文的经验,是焦灼与怀疑的产物。但这种冷酷隐蔽而转瞬即逝,好像是安了老旧的温控系统的走廊里,偶尔不知从哪里会刮过一阵微弱的寒风,真要寻找来处,却是杳然无迹。

刚才他们的对话就再度让帕尔文感到警惕。他提到“植物”的时候,语调中带着蔑视,即使他们交谈所用的都不是母语,帕尔文还是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感色彩。她的确热爱植物,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火星,花草总是令她沉迷。而如今在初春的江南乡野,她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常年处在饥饿边缘的人,忽然见到最爱的美食,在眼前堆积如山。而她一瞬间的自我放纵,王慎徽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而且立刻就居高临下地作了评判。

虽然难免有警惕和不快,此刻帕尔文不准备考虑王慎徽会给她的计划带来什么影响。过去十多年的考察中,她不止一次碰到过出乎意料的情况。但事实证明,对于社会人类学家来说,计划未必是成果的保证,意外或许能带来更多有趣的视角,关键是作为观察者,她要时刻做好准备。

自动车沿着山路又转过一个弯。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挣出一道缝隙,谷中的溪流泛起粼粼光彩,紧靠着河岸,能见到一片黑瓦白墙,还有一座颀长的多层宝塔。山脚缓坡上,大片形状不甚规则的金黄和碧绿错杂镶嵌,令她想起清真寺里的挂毯。山风吹过时,灿烂波涛涌动,她看清那金色是由成千上万的花朵组成的。

“快到了。”王慎徽指着那片屋顶说道。

自动车开下公路,驶向山村,最后在一处不显眼的识别区停下。帕尔文跟着王慎徽下了车,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径上,前方不远处,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桥扼住溪流,夹岸古木参天,遮蔽了视线,不知前路通往何方。

“带动力的车子只能开到这里。”王慎徽说着,大步向前走去。帕尔文点头跟上。

他们缘溪逆流而行,先经过一处明显是人工堆叠的瀑布,飞落的水流推动着岸边的木制水车。向前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溪水聚成狭长的小湖,四周点缀着精致的花木亭榭。一座高大的三门石牌坊横跨道路,石柱上雕刻繁复,正中匾额上题着“复礼为仁”四个字。从此遥望,只见狭窄的青石板路穿过紧紧排列的高耸屋墙,没有路灯,没有电线,没有信息柱。四周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流水间传来蛙鸣。

走到村口的古树下时,一个中年男人已经站在那里迎候。此人头发剪得很短,鬓角花白,见到他们时笑脸相迎,但眼神颇为锐利。他穿着一件窄袖交领的藏蓝色复古短上衣,宽松的卡其布裤脚塞进沾满泥水的长筒胶靴里。

“贞明先生。”王慎徽先走上去打招呼,向对方浅浅鞠了个躬。对方握了握他的手,立刻转向了帕尔文:“伊拉瓦尼博士?欢迎你来谢庄。”他的笑看上去颇为真诚,双眼眯起,眼角显出弯曲的皱纹。他的英语近乎完美。

像“谢庄”山长刘贞明这样的著名人物,帕尔文当然事先作过一番了解。此刻她感到他与自己的想象几乎全然吻合,顿时收敛了来路上略为放松的心情。她态度自然地向山长致意,但也流露出一点局促:“您等了很久吗?”

“没有,我在祠堂的‘明镜’那里看到你们来了。”刘贞明笑了笑,向空中做了个手势,“我们这里讲究道法自然,但也不排斥技术——只要能和谐圆融就好。”

帕尔文不动声色地点头附和。这是宣传片里不会有的细节,她来这里,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东西,越多越好。跟信息柱如林木密布,无人机如飞鸟回还的上海相比,谢庄像是这个信息过载时代的化外之地。但她此刻毫不怀疑,在村口风貌古朴的花园里,一定有些隐蔽角落,分布式图像分析系统在无声地卖力工作,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底下,大概也奔腾着数据的激流。

他们沿着石板小路走着,一路上遇见的人,无一例外地停下来向山长行礼,刘贞明面带慈蔼笑容跟他们打招呼,随口叫出他们的名字。帕尔文注意到王慎徽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这个月农事忙,本来开放活动是暂停的。实在分不出人手照料新进来的人。”刘贞明一边领着他们走向一座颇有气势的大门,一边解释道,“不过你们是学者,你们愿意来了解我们的理念和实践,任何时候我们都欢迎。”

他们穿过一个青石板铺就的小广场,走向祠堂。祠堂的粉墙比周围的房子还要高出一截,门楼的檐角高挑入空,像苍鹰展开翅膀,向地面投下阴影。进门是一个天井,三面都是两层木楼,墙高楼仄,幽明难辨。天井下的方形水池里,两条石板路在正中交叉,头顶天光落在漂浮的睡莲上。她忽然想到了色拉子郊外的那些花园。一样的长方中庭,一样的十字小径,沙漠的阳光在蓝色的瓷砖上闪烁,水池里漂浮着睡莲。她从未有过怀乡的念头,但波斯就是不断在旅途中重现。在火星红色的旷野里,她再次看见了卢特沙漠的日落,而此刻,在九华山脚下,她又遇见了色拉子的睡莲。她心中忽然涌上一阵亲切的陌生。无论如何,比起阳光炽烈、阴凉是一种奢侈的设拉子,这里的一切都像裹在潮湿的晨雾里,难以看得真切。

刘贞明领着他们从檐廊走进享堂,向正中供奉的“先贤像”行礼。那人像是以中国传统技法描绘的,只能看出是个须发皆白、戴着硬质黑纱头巾的老年男人,穿着一身复古服装,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眼镜。帕尔文知道那就是谢庄的创始人谢运达。他那一代中国人充分享受了火星殖民的带来的工业繁荣,也见证这种繁荣的衰退。谢氏对此的反应,是在随后的动荡年代里退隐乡村,回到他自己从未踏足过的祖籍地,建立起这个自称遵循了传统中国社会秩序的农庄。如今,有机农产品已成为行星际贸易中最有价值的出口货物,这里看上去没有任何太空时代的痕迹,但正是这里发生的一切,把地球与群星联结在一起。

礼毕,刘贞明又领着他们走进享堂边的耳房。这个房间比大殿低矮许多,陈设得颇为满当。房间中央摆着好几张木制长桌,几个中年人,男女皆有,正伏案在触屏终端上工作。听见他们进来,都抬起头微笑,微微欠身致礼。靠窗的一张桌子雕花纹漆,上面摆满了纸质书卷,一台电子屏幕藏在中间,毫不显眼。墙角的供桌上却有部很大的现象仪,喷吐着光雾,汇聚成村口那座石桥的影像。帕尔文暗想,这大概就是山长所说的“明镜”了。

“王先生来过,知道我们的规矩。”刘贞明转过身来面对帕尔文,带点歉意地说道,“本来,我应该亲自领着伊拉瓦尼博士四处走走的,但水田里正在插秧,我还是要过去看看上水的情况。”说完之后,他对那几个中年人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里所有的农活,都是手工完成,像三百年前那样。”王慎徽对帕尔文快速解释了一句,立刻转向正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一种纯净无害、热意蒸腾的笑容,“吴叔,我又来了。”

“好,好……”被称为吴叔的那个人也笑起来,但似乎有一点紧张,“你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帕尔文微笑着望着他们,没有说话。

在那耳房里办公的唯一一位女性起身领帕尔文去女客的“精舍”。她看上去五十多岁,面庞瘦削,眉清目秀,也穿着那种复古式样的交领短上衣,脑后挽着一个紧紧的圆发髻。帕尔文按着王慎徽之前的介绍,叫她陈伯母。她不能讲英文,帕尔文先是戴上了自己的翻译眼镜,但这一举动似乎让她有些不自在,帕尔文于是又摘掉了眼镜,说起生疏的汉语普通话。她开口时,陈伯母听得异常专注,好像生怕错过什么似的。虽然早就知道谢庄对“短期修行”的规矩,她还是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可能住到“族人”的家里。不出所料,陈伯母做出了坚决的否定回答。

“族规说不许,山长也说不许。不是正式的‘族人’,只能住在精舍。”她连连摇头,停顿片刻之后,又笑了笑,“每年都有很多你这样的外国人来,有时候还有火星人,穿着那个铁架子。每次都有人问,能不能住在家里?其实住一阵子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帕尔文跟着笑了笑,还是没有接话。

她的住处在一座两进小院最靠里的二楼上,房间朝向天井,面积不大,和邻室之间的隔断非常轻薄,大概一点响动都能听到,不过,此刻这里似乎没有几个住客。屋里没有卫生间,但沿着设有精美靠椅的檐廊走到尽头,有一个外表古朴的房间,里面安装着无可挑剔的公共卫浴设施。这座“精舍”的马头墙,比左邻右舍还要高出许多,即使是晌午时分,也显得不甚明敞。

陈伯母又跟她详细解说了一番短期访客的行为规范,叮嘱她明日一早便要到斋堂,用过早饭之后,便到女祠加入妇女们的活计。“现在不是我们成批接待访客的时候,所以恐怕没有人来提醒。”她郑重地叮嘱道,“但如果做不到的话,山长会立刻请你走人的。”

帕尔文再三重复自己理解了“规矩”,并能保证做到之后,陈伯母留给她一张印在纸上的地图和斋堂供应的时间,就离开了。帕尔文很快安置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坐在床边的木凳上,打量着自己要住上至少几个星期的房间。朝北的墙上只在高处有一扇极小的雕花漏窗,室内光线主要来自朝向走廊和天井的木门。一切家具都是木制,散发着一点陈旧的味道,甚至还有一股温和无害的霉味。四周很安静,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座村庄空无一人,而她是因为中了什么魔法,才在此茫然醒来。

她努力想象在这里度过一生会是什么感觉。谢庄的代言人们声称,传统中国的生活方式,以自己独特的节奏延续了上千年,在二十世纪被工业化和现代化破坏殆尽,却又在二十一世纪从灰烬中重生。她的学术训练让她对此抱有怀疑,被发明出来的“传统”,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此刻,帕尔文感到自己的直觉已经被说服,这种秩序,这种环境,有着神秘的稳固性,的确是可以历千年而不变;而在这种秩序中的生活,大概也好像夜空中恒星的轨迹,大体上永无止境地重复,却也有着极为缓慢的变迁。

在这个怀疑与警惕不可或缺的时刻,她却感到一种舒适与安全。她有些懊恼地猛地推开木门上半部的雕花窗扇,让光线照进这间房子。阴凉和潮湿总能令她降低戒备,甚至有些醺然。再一次,她感到了自己身上顽固的波斯印记。

几天之内,帕尔文便踏准了谢庄生活的步调。每天清晨即起,先到斋堂和几个年老独居的妇女们一起准备早饭,然后把饭送到村头的水田里。晨光熹微中,男人们已经在地里忙活了好一阵。各家的女人、孩子都带着盘碗瓶罐在此相会,进餐、休息的时候,也聚谈家长里短,传播闲言碎语。同样的程序在正午时分还会再重复一遍。其它时间,帕尔文作为短期“修行者”,会被分配各种各样的帮工杂活,大部分是妇女们的活计,采茶、养蚕、喂鸡、从山上竹林里挖新鲜的春笋。偶尔也会被指派去给一些“手艺人”打下手,修剪盆景、编制竹席、印染织好的丝绸。

谢庄的每家固定“族人”,都有面积近似的田地,可以传给继承人,也可以分割,但不能随意转卖。如果暂时找不到继承人,田地便由其他村民合力代耕。山长和几位分支族长时不时也会出现在田头,和众人说话,调解一些小纠纷。山长熟悉所有农事,但并不亲身耕作,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村塾”里给孩子们上课,就是在祠堂那间耳房里照管村务。这里没有人接入免费的虚拟学校,也不参加统一的线上考核。人们都知道帕尔文是个学者,叫她“老师”,日常相处间多少带着一点尊敬,但从没有人请她踏进村塾一步。

和谢庄的人打交道比帕尔文想象的要容易。小的时候,她为了逃离厨房,进行过当时觉得是无穷无尽、轰轰烈烈的反抗,但如今也正是那时候被迫学到的技艺,为她赢得了赞赏。肌肉的记忆真是持久,她竟然很快就又能迅速揉出巨大光滑的面团,虽然按照谢庄的标准,是有一些太硬了。只要能做好这一件活计,人们就能够原谅她在其他事情上的生疏。有了开始,她学得很快。当年在尼日利亚,她也正是凭着自己在日常家务事上的“天赋“,得到了坚守传统的依博族“复古派”的认同。

在厨房、茶园和蚕室,谢庄的妇女们对她渐渐亲近起来。她们拿她不熟练的普通话开温和无害的玩笑,也允许她偶尔忙乱地从手环上读波斯文的翻译。她们围过来看那一行行弯曲缠绕的波斯字母,感叹它们实在难以理解。当帕尔文说汉字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神秘的时候,她们显得惊讶又高兴。她们甚至对她的外貌也习以为常起来。她们的皮肤不也是差不多的深色吗?她们还记得,上一辈人,或者祖辈时,还流行她这样微卷的长发。她们跟父母去旧县城街上时,曾经见过。时间过得真快,连旧县城都已经不在了。

唯一令帕尔文感到有些局促的,是某些菜肴。她并没有宗教忌讳,但从小形成的偏好和憎恶无论其来源如何,都十分顽固。谢庄的人们酷爱浓肥的肉食,和那些老年妇女们一起准备饭菜时,每当她们带着一种欣喜乃至骄傲的心情摆弄起大块带皮、肥瘦相间的猪腩肉,或者殷勤地把沾满深色酱汁的炖肉块推到她面前时,她很难忍住不露出抗拒乃至嫌恶的表情。这样几次之后,终于有人开口问她缘由。她一向认为应该与调查对象坦诚相见,那一次却撒了谎,推说自己正有心改为素食。她说完之后,几个“阿姨”忽然眼神一亮。很久以后,帕尔文想起这一幕,有时觉得自己当时说的,可能真是个改变命运的谎话。

01 我曾在大地四方遨游

***

“就是这种云。我在火星的时候,最想念这个。”

很久以后,林德尔·富勒还记得邵一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当时他们从帝国饭店出来,站在中山东一路的石砌人行道上。刚下过雨,夕阳返照浦东,厚实的云朵鲜明耀眼,好像飘浮的山峰。他们身后,太阳在高楼的缝隙中逐渐隐没,东面天空色彩变幻。那朵浓云的边缘从金色变成了粉红色,云底则由纯白而淡紫,又转成带着一点幽蓝的灰。很快,天空中的光明退去,只有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还有一线昏黄,是刚刚过去的白昼颤动消散的余音。

他们停住脚步,沉默地望着暮色降临,然后互相做了个道别的手势,去往不同方向。

那时他刚从纽约调任到上海,担任联合国外太空部队的美军联络官。还没有几天,林德尔就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里。骨子里,他终究是个加州人,喜欢的是光亮爽利,屋顶低平。照他的标准,这种天气太阴冷,而且太黏糊。

去外滩,是本地同事们给他推荐旅游项目。把去外滩好像朝圣仪式一样,每一个到上海来的人都必须履行。他的确可以敷衍搪塞一番,但最终还是决定走一遭。反正也并没有什么真正紧要的工作可做。更何况,从纽约出发之前,就有人叮嘱过他,要尊重中国人的自豪感。

他到外滩的时候是午后,刚踏上延安东路的地面,酝酿已久的雨点就落下来了。载他来的那辆双座自动车“吱”地一声轻响,原地调了个头,沿来路驶离。四周好几辆车也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好像撞上了无形的屏障。路边梧桐树的枝叶间,银灰色的金属牌若隐若现。牌上装饰着植物图案,镌刻的文字表明,“外滩之路”的起始点就在不远处。微腥江风迎面吹拂,细雨浓云中,浦东的高楼如在指掌。前方就是黄浦江。

拐上沿江的中山东一路,浦东的楼群一旦退出视线,立刻像是踏进了某个舞台布景。一排石砌的西洋风格建筑,在潮湿的空气中颇显阴沉。除了行人之外,只有式样极为古老的汽车缓慢地在马路中央行驶,偶尔还响起喇叭声。地上的荧光标志、路边的信息柱、自动车识别区,统统都消失了,路面倒还是平坦光滑,总算保留了一点当代痕迹。他转过身来,背向一江之隔的浦东,只见灰色天空垂落在塔楼尖顶,如同一幅柔软的织物,旗杆上的红色国旗猎猎飘动,倒像浓稠的火焰。

来的路上,电动车载他穿过一片上个世纪的摩天大楼,当时看去绵延无尽,此刻却全然不见踪影。据说,这条沿江大道上的一砖一瓦都经详尽考证,精心复原。在这一千多米之内,所有事物都是要让行人相信,自己眼前就是二十世纪初的外滩。

有点像曼哈顿,林德尔想。当然,曼哈顿早已没有修整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建筑了。华尔街上那些老房子,都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纽约证券交易所高耸的大理石柱上,弹痕触目惊心,柱子旁边的墙面上,隐隐可见F-U-C-K四个字母,每个足有一人高。那是五十多年前刻上去的,后来的修补、填充,都没能完全抹掉愤怒的痕迹。

但曼哈顿,还有眼前的外滩,都令他感到胶着。可预见的未来,什么都不会改变。历史的幕间休息,或者干脆就是散场前的垃圾时间。

来上海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心怀目标,但已经抛掉了幻想。现实总是比想象的还要严苛一点,外滩的景色再次给他提了个醒。

中山东一路上气氛其实颇为静谧。一些人快步进出那些大楼,心无旁骛地走在人行道上,个个气派不凡,也毫不掩饰他们唯我独尊的态度。游人们则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头上飘着轻薄的自动雨伞,好奇的目光里颇有虔敬的意味,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压低了几分。比起华尔街来,外滩还是聚集了更多残存的金钱和权力。据他所知,颇有些掌握实权的机构把办公场所设在了这里。

当时,林德尔怎么也料不到会碰见认识的人。他还不知道故事开始了。对其他人来说,甚至连故事都未必存在,但对他来说,“外滩之路”就是通往大马士革之路,而他就在起点。

走过中粮总部宏伟的三联拱券时,一个人走出深色的大门,正从他面前闪过。那人步伐不慢,但看上去精神不济、心不在焉,又有些莫名紧张似的,很快和走在他前面的那一小群衣着光鲜的人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垂下的右手手指在空中颤动,好像在快速敲打一个无形的键盘。那人转上人行道,恰好经过林德尔身边。他抬起下巴似乎在眺望远方,目光飞快地向左右扫视一圈,又低下头去。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还有那头微微有些乱的半长黑发,林德尔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叫了一声“Ethan”。那人吃惊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时他看清楚了,决不会错,他竟然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碰见了大学时的好友。

“林德尔?真的是你。”对方也认出了他,心不在焉的神情立刻消失了,上一秒还显得疲惫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眼中闪烁着机智快活的光芒,好像随时准备吐出一句俏皮话——这一点熟悉的特质,迅速压倒了分别多年来容貌上的自然变化,令他觉得好像上次见面就在不久以前。

“邵一揆博士。”林德尔突然收敛表情,挺直身体飞快地敬了一个礼。

邵一揆愕然片刻,随即明白这是一个玩笑。他笑出了声,与林德尔用力地握了握手。

“想不到竟然能碰见你。我刚到上海,还没有一个星期。”林德尔打量着眼前的旧友,迅速判断着对方的笑容里是否有勉强和敷衍的成分,随时准备找个借口匆匆告别。多年未见,他不能指望对方有足够的耐心和他联络感情,能要到他在“四维”系统里的通讯识别号就该满足了。

“你今天有空吗?我是说,现在?” 邵一揆用期待的声音问道,林德尔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对邵一揆的近况近乎全然无知,但重拾旧日友谊对此时此地的他只会有好处,对方的主动邀请是他求之不得的。

“有的是。我正在……游览外滩。”他用一种拿不准的自嘲语气说道。

“总要有这么一遭的,对吧?”邵一揆眨了眨眼睛,“既然今天是你的朝圣日,那么,我也来帮你安排一个保留节目吧。”

林德尔任由老朋友领着他沿中山东一路向北而行。匆匆经过那些装饰着拱门、半圆柱和人像雕塑的建筑正面时,邵一揆好像不耐烦似地挥着手,含糊不清地念出几个名字。林德尔又望了一眼西面的天空。轻薄的云雾随风变幻,好像浅色墨汁在水中缓缓晕开。“整条马路那么长的光学伪装膜,那边楼顶上取的画面。”邵一揆摇着头,向天空中指了指,“高科技古董。”

“怪不得看不见后面的高楼。我还以为自己方向感出了问题。”林德尔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当然不能煞了外滩的风景。”邵一揆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意味,轻轻笑了一声。“锦障五十步,这就是现代版啊。”

林德尔没有听懂后面用中文嘟哝的那句话,但觉得还没必要打开增强系统。他对自己的中文一向颇有自信,但在他们的学生时代,邵一揆就常常说出一些他不能立刻弄懂的话来。有时候他也会说几句拉丁语或者古希腊语作为回敬。虽说是少年人自以为是的游戏,但邵一揆那种哪怕会让对方听不懂,却也要运用精细表达的执拗劲头,是林德尔当年最欣赏的特质之一,也只在他所信任和认可的朋友们面前展现。这样看来,许多事情的确未曾改变。

雨虽然不大,却没有要停的样子。他们步伐很快,从漂漂荡荡的自动雨伞间辟出一条航路。林德尔伸手抹了抹头发,甩脱砸在头皮上的温热水珠。雨云四合,天光渐暗,人声车喧之外,隐隐传来遥远的雷声。他今天没有带自动雨伞出门,邵一揆也没有张伞的意思。“很快就到了,我们正好呆到雨停。”他指着左前方一座尖顶建筑说道。

他们已经走近了外滩的北端。向前望去,中山东一路的尽头里似乎绽出一道扭曲时空的界限,闪着黝黑、银白、浅蓝和嫩绿的光亮。光学伪装膜止步于此,时代也就现出了原形。金属指示牌又出现了,林德尔明白邵一揆径直把他领到了“外滩之路”的终点,在那座尖顶大楼就是大名鼎鼎的帝国酒店。

他们步履轻快地穿过黄铜大门,来到光线幽暗的室内。这是酒店的大堂,四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一面镶嵌着深色的金属浮雕。咖啡香气像轻暖的海浪迎面扑来。他们在扶手椅上坐下,佩着黑色领结的侍者立刻出现,目光精明体贴,用英文询问他们想要点什么。林德尔听出一点和他朋友的英语相似的口音。他伸手去拿桌面上精致的皮面菜单,邵一揆却已经飞快地说了几句话,他完全没有听懂。

“让我来测试一下记忆力。”邵一揆笑道。

林德尔作出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侍者向他们点点头,轻捷地从桌边滑开了。

“其实这里不只是咖啡馆,”邵一揆忽然上身前倾,声音压得很低,“也是一个秘密接头点。刚才我告诉他们,大买家来了。”

林德尔错愕地张开了嘴,对方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惹得邻座两个穿交领长袍的年轻女孩投来凌厉的目光。

“你这家伙,真是没长进。”林德尔有些轻微的恼怒。因为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显出窘态,他对曾经习以为常的友好取笑也不大能宽容了。

“当然,本性难移啊。”邵一揆似乎看出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收敛了语气。两人都沉默下来,气氛有一些尴尬。林德尔再次仔细打量对方。邵一揆的头发比记忆中短了一些。来到室内灯光下,林德尔发现老朋友真正一脸疲惫,甚至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然而他的体型还是十多年前他们初识时那样。这个人所有的变化,无论是成熟还是退化,好像全都发生在那个脑袋和那双手上了。

“妈的,一晃已经好多年过去了。”林德尔打破了沉默。他伸展腰肢,向后靠在椅子里,露出一个等待的微笑。这很像他们当年闲聊时的姿势,不过收敛很多。他随时可以挺直腰杆,重新变得礼貌疏远起来。

“是啊。”邵一揆有些心不在焉地顺口答了一句。

侍者回来了,在他们面前放下咖啡和甜点,所有东西都盛在印花描金的白瓷杯盘里。邵一揆把糖罐和糕点往林德尔这边推了推。

“给甜食爱好者的见面礼。”他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样子,“上海的牙医挺不错的。”

 “你就笑话我吧。”林德尔装出一个生气的表情,但目光不由得被那些糕点吸引了一秒。“是啊,我还是保持着儿童本色。”

“我可从来不对胃口作道德审判,喜欢甜味是有进化意义的。”邵一揆摊了摊双手,“就凭这一点,要是在原始社会,你活下来的概率可比我大多了。”

林德尔没有动甜点,而是给自己和邵一揆的杯子里倒了咖啡。从余光里他看到这回换了对方在打量他。他报之以近乎天真的问询目光。

“上次我们见面,是不是74年?我到洛杉矶去的时候。那时你也刚搬到西海岸。”邵一揆拿起咖啡杯,林德尔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在他们常常见面的那几年,到了一天的这个时候,邵一揆应该已经喝下四五杯咖啡了。然后他就用发抖的手指拈起导线和光纤,转动细小的旋钮,在显微镜下移动肉眼看不见的针头。林德尔一直不能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看起来,现在他咖啡喝得比那时还要厉害。

“那次你跟我解释你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什么都没听懂。”林德尔知道自己在耍弄伎俩,想要把从前的尴尬和久疏音问的事实蒙混过去。五年前那次见面,也是他们大学毕业六七年后首次重逢。那六七年中,他们只有邮件联系。他们的友谊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向都是天南海北的交谈,谈话无法继续,交情自然渐渐稀薄。而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却没有重建彼此间的熟悉与随意。一开始邵一揆的确略略提到了自己的研究,但他们很快开始谈论政治,随后陷入了激烈的争吵。那次以后,连邮件往来都稀少了。现在想来,林德尔觉得那更多是措辞上的分歧,而不是思想上的。而且,最近这五年的经历也让他明白,他们的争论其实无关紧要,不值得因此失去一个朋友。

邵一揆的目光里同时有理解和嘲弄的神色。他显然没有忘记那次不欢而散。如今这个时代,忘却才是件难事。但无论如何,理解似乎占了上风。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捏着杯柄打量着上面彩绘的风景画。“研究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也没意思。现在我提起来就想吐。”他说。

“我还是不懂科学,但没准你该再试一次。你现在是教授了,讲课是你的工作。”

“助理教授。”邵一揆晃着一根手指纠正道。

“在我们这些早就跟学校说再见了的人看来,反正都是教授。”

“在我们平民看来,上校和准将也就只差了一个级别。”

“我还以为你在学术界的地位阶梯上,早就爬到将军了呢。”放松下来以后,戏谑而无恶意的对话令林德尔真正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这段友谊或许有了再生的机缘。“你不是快得诺贝尔奖了吗?”

邵一揆飞快地瞪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一个报复的笑容。“我是无名小卒,哪能跟富勒中校相比?前一段时间,我打开屏幕,就到处看到说,你是‘宇宙时代的艾·塞·马汉’。”

林德尔感到脸上有点微微发热。在他看来,军人纸上谈兵,名气越大越不是什么好事。他低头拿起一块千层酥放进嘴里,随即惊呼起来,“哎呀!这东西还真地道。”

“这里一看就很有来头,不是么?” 邵一揆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黑咖啡。“整个外滩就是用来怀念过去的,总得留下些真正的好东西。”他停顿了片刻,“看来,你最近没怎么享受生活嘛。”

“你知道的,我品味很差。”林德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甜甜圈还是我的最爱。掺了人造面粉,没关系;廉价糖浆也很好,够甜就行。”

“你的体重居然没有飙到三百磅,真是奇迹。”

林德尔笑起来。他今天似乎重新赢得了一份往日情谊,但当初令他和邵一揆疏远的意见分歧,可能仍然存在。人们都说,一旦去过火星,就再也不是真正的地球人了。但他自己,虽然从未离开这颗星球,却也日益感到自己和同胞们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把他从纽约赶到了上海。这些事,他今天都没有对老朋友说起。

“我不会轻易让自己看到它们,这是惟一的办法。今天因为老兄你的好意,我恐怕要把这一周的甜食限额用光了。”他又拿起一小块精致的奶酪蛋糕。

在林德尔的记忆里,那天的云和蛋糕给他的感觉很相似。视觉和味觉的甜味,果然都是这个进化造就的大脑让他念念不忘的东西。

***

从南京东路站到龙阳路站的十多分钟,恰好够邵一揆打一个盹。他已经快不记得上一次好好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了。如果说项目申请就是一场杂技表演,应付项目审查则更像是银行诈骗。科学家只有掌握了骗子的灵巧,才能换取一点自由。幸好这一切在今天早上已经告一段落。报告既然发出,未来的几天之内,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在到站前准时醒来,列车正颤巍巍地转过一个弯。车厢里的乘客大多兴高采烈,显然刚刚在古城区度过了美好的周末。一个火星游客坐在角落里,因为穿着外骨骼的缘故,比所有人高出一截,不时向四周张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广告屏幕光芒鲜艳,但画面时有缺损——这隧道毕竟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了。

他的手表发出一声提示音,绿色的投影文字亮起、滚动,然后消失:“见到你很高兴,保持联系。L.”还没等他垂下手腕,又有一条消息出现:“忘了说,你该刮胡子了。”邵一揆哑然失笑,伸手去摸下巴,又抬头借着玻璃的反光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模糊的黑暗中映出一张发白的脸,眼眶两团阴影,下颌一片铁青。项目截止日期前,他好像总是这副狼狈相,而疲劳通常也伴随着自我怀疑。他到底能支撑多久?是否能抢在同行们的前面?他们的工作是拓展文明,但这个职业却遵循着彻底的野蛮规则。最大的耗材恐怕不是实验仪器,而是研究者本人。

遇见林德尔·富勒算是一件意外的高兴事。此刻他才开始想到,说了几句话就发出邀请,说不定打乱了林德尔的日程。他经历了睡眠剥夺的大脑竟然如此好客起来。然而,结果似乎很不坏。此刻他觉得晕晕乎乎,但也轻松愉快,简直略有醉意,好像真的回到了大学时代。畅谈的奢侈,他也很久没有享受到了。

龙阳路站通往上层站台的电梯还是没有修好。邵一揆快步跑上楼梯,闪进已经停在站台边的16号线列车。车厢里的人比刚才2号线上要多,人们的衣饰神情却是暗淡不少。放眼四周,也没有一个游客。16号线是通向现实的快车。

龙阳路站是仿照太空站的视觉形象设计的。站内的照明略暗,色调也清冷,顶棚却不成比例地高,钢铁结构裸露无遗,月台好像漂浮在一个巨大的黑暗圆筒里。不管上海发生了什么兴衰起落,这座车站毕竟是那个兴奋、自信、睥睨自雄的时代留下的遗物。到过太空的人当然知道,这远远不能和真正的宇宙景象相比,但把一个地面交通枢纽建成气氛凝重的样子,也算是够大胆的了。现在人们对宇宙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新奇感,这车站也就日益惹人生厌。不断有人提议把它拆掉重建,但如今世道,能不做的事情,最后一般都不会做。

列车缓缓穿过车站近旁的楼群,然后开始加速。天已全黑,外滩和陆家嘴像五色喧腾的仙境,光明耀目,却也遥不可及。在它和16号线的轨道之间,则是大片大片半透明、不彻底的幽暗。笔直前进的列车好像在时代之间走着尖锐的折线。一开始,市容还能维持着中心城区的余威。立体影像行走在整面外墙上,柔和的流线型装饰沿着高楼上升,又化为通道,在它们之间跳跃,特种金属和纳米玻璃光洁无痕。在高低错落的楼顶和平台上,木板在草坪间铺出小径,树木郁郁葱葱,柔软的枝条被低调的灯光小心照亮。然而很快,镜面和整齐的原木消失了,代之以水泥、塑料和廉价金属。建筑显示出它们属于凡间的寿命,雨水留下昏黄的锈迹,污渍拓出凸凹不平的轮廓。路灯暗下来,那些紧紧挨在一起的低矮楼房里,没有合上的窗帘透出家具凌乱的剪影。偶尔灯光又亮了起来,又出现了些永不衰朽的光滑墙面,镶嵌着黑暗的窗户。在一片凌乱的屋顶之间,闪着彩光的十字架不时冒出头来。

华夏中路站紧邻着一个光明的孤岛。上海科技大学的红色校徽在东面夜空里漂浮着,鲜艳明亮,好像一道符咒。在它的庇护之下,白色大理石廊柱围绕着喷泉,晶莹的石块映衬着星辰般的水珠。邵一揆犹豫了一下,没有在这里下车。现在去办公室,只能徒增焦虑。因为遇见了林德尔,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外滩去,此刻一切又都以加倍的重量砸回了心里。本来现在应该是最轻松的时刻!但母亲那间气派的办公室,还有她说的话,想起来就胃袋一阵抽紧。他只能告诉自己,还不到绝望的时候,或许他会等来一个正面的评议结果。

列车重又驶进昏暗杂乱之中,这里十字架密集,总让邵一揆觉得经过了一片放大了的墓地。从列车的高架轨道望下去,狭窄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这里可能是上海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但在一天的这个时候,也最安静。在方圆数公里的无数屋檐下,千万双眼睛盯着奇观,千万双耳朵听着轰鸣,然而夜晚如渊渟岳峙,没有一丝涟漪。

邵一揆在周浦东站下了车。他就住在离车站步行十多分钟距离的一幢高楼里。这是本世纪中叶的典型建筑,体量巨大但线条简单,与如今富人区新建的那些装饰繁复的小楼趣味迥异。这里还算是一个过得去的社区,房屋维修及时,夜晚的室外照明也很不错。从外面看去,至少有一半窗户黝黑光洁,反射着路上的灯光。还有这么多人装得起智能窗,就是居民经济状况的最好体现。

他穿过玻璃穹顶的中庭,按下最里面靠左的一部电梯的按钮。指纹识别的绿灯亮起,电梯将他送到21层,另一侧的门打开,他踏进走廊。天花板上的排气口传出风扇的噪音,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气味。他绕过几堆杂物,几乎走到走廊尽头,墙上的身份识别感应闪了一下,一扇房门悄然滑开。两个星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午夜前回到家里。

邵一揆走进唯一的卧室兼书房,柔和的照明亮起。窗外,长江高堤上树影婆娑,空中有纤云环绕明月,游船在江面划出闪亮的波浪。他皱了皱眉,说了一句“开窗”。风景倏然消失,整块玻璃绕着中轴缓缓旋转了一个角度,夜气扑面而来。随着新鲜空气来到的,还有窗外真实的风景。邵一揆的这间公寓位于大楼背面,与一片破旧的老房子只隔一条窄街。站在窗前,他能清楚地看见墙面的裂缝、断掉的排水管、廉价的纱窗和空调设备。如果对面的邻居有心情向他这边张望,大概也可以借着智能窗打开的空隙看见他本人。然而不会有人这么做。住在对面那栋房子里的人们,只希望有一扇智能窗把外面的世界阻隔在外。能生活在脆弱不堪的假象中,是一种幸福。

他把书桌上一杯不知什么时候的咖啡拿到厨房倒掉。水槽上方的墙上有一个嵌了玻璃的窗口,他犹豫片刻,在旁边面板上按了几下。一阵轻微的机械振动扫过墙面,窗口里随即传出一声闷响,一个白色的长方形餐盒出现在玻璃后面。他把餐盒拿出来,就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在朝向小客厅的吧台旁坐下。

这栋公寓楼的住户大概都很少领取这“居民饭”,不是到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也不想吃这东西。现在他有些后悔没有干脆在帝国饭店把晚餐解决了。打开盖子,刺激的辣味混着一点隐隐的胶皮味道扑面而来。米饭上盖着红油淋漓的肉块,还有几片稀软的深绿色菜叶,明显是复水时泡过了头。他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目光扫过旁边的盒盖,上面用工整平滑的字体写着“宫保鸡丁”四个字。

邵一揆咽下嘴里那团东西,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刚才他吃下去的当然不是真正的鸡肉,甚至连味道也没能装得很像。这是火星出产的人造肉,蛋白质和脂肪以特定比例混合固化,加上合成辣椒素、谷氨酸钠、日落红、柠檬黄。蔬菜和人造肉的主要配料都来自综合农场。在火星的时候,他曾去一家农场参观过。在那里,农业是制造业的一部分。密闭的厂房被聚变反应堆提供的电力照得透亮,里面充了过滤加压的火星空气,外加地球大气十分之一分压的氧气。三层架子上的金属培养槽中,蔬菜在强光和火星富含二氧化碳的大气中奋力进行着光合作用。

这样的厂房里当然没有人。他们站在按地球大气组分充气的操作间里,透过玻璃望着低矮敦实的农业机器人伸出长长的机械臂,把架子最上层和中层的培养槽调换位置。最下层是带盖的培养箱,连接在特殊的加氧管道上,总是保持着阴凉。工作人员用话筒输入了指令,机器人把一个培养箱移到了观察窗边,推开盖子。在黄绿色的植物茎秆之间,一团团红蚯蚓在纠缠翻滚,流线型的半透明身体闪着玛瑙般的光泽。

邵一揆一边咀嚼着一边想着那些火星上的红色虫子。如今的世界已经对这个奇迹习以为常了,但它们却总是令他惊叹不已。它们知道自己来到了祖先从未生活过的另一个星球吗?它们的“感觉”可能和地球上那些亲戚不一样,但它们不会知道。为了应付火星的大气和重力环境,这些红蚯蚓都经过了基因改造。但它们和几亿公里外的同类们做着相同的事情:吃进菜叶、秸秆、果核、垃圾,排出宝贵的粪便。它们贪婪无度,饱食终日,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在审判日,蚯蚓们将置身于强烈的天国光芒下。它们向自己的粪便寻求安慰,但黑色的土壤却不断被移走。最终它们会经历赤裸裸的死亡,一部分残躯会被做成脱水的人造肉,然后和脱水的蔬菜一道,经过两百多天的宇宙航行,回到祖先的故乡。

红蚯蚓本身就是一道美味,但只有在火星才能吃到。咽下最后一块“宫保鸡丁”的时候,邵一揆默默地回想着德尔斐市“阿纳瑞斯”餐馆的招牌菜:炸得酥脆的蚯蚓淋上略带甜味的浓郁酱汁。那味道比所谓“鸡肉”要好多了。但人造肉毕竟是廉价而优质的蛋白质来源,至于对鸡肉的拙劣模仿,现实总是需要一点粉饰的。在他居住的这栋楼里,直通各户的食物派送网络难得启动一回,但一望之隔的居民们,却一天三次虔诚地在大厅里扫描自己的指纹和虹膜,领取定量。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定量就意味着饥饿。

邵一揆把空餐盒扔进门边墙上的垃圾处理通道,又把水杯注满。就在此刻,柔和的提示音响起,他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信息窗口,显示帕尔文·伊拉瓦尼刚刚回复了他的信件。他立刻转身进了卧室,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两边黑色流线型的现象仪喷出光雾,在他眼前凝聚成形。一封信出现在桌上,奶油色的信封上用英文写着Ethan Shaw的名字。他拿起虚拟的信封,翻过来轻轻一拂,鲜艳的火漆消失了。他取出信纸,缓缓展开,指尖扫过半真半假、仿佛可触但不甚实在的折痕。。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也没有附带任何声音或影像。在信里帕尔文告诉他,她今天已经动身去安徽青阳作田野考察,来不及和他见面了。等她回来,大概两三个月后,会在上海高等研究院作一次报告,那时应该可以来拜访他。信文是工整清秀的印刷体,落款处有飞鸟形的阿拉伯字母花押。

信很快就读完了,他又立刻从头看了起来,这次仔细咀嚼着字句,仿佛要找出什么弦外之音。帕尔文的信一如既往地亲切,但他总能读出温和而顽固的距离感,它的简短也好像表示了一种礼貌的拒绝。邵一揆苦笑了一下,挥手让信纸从面前消失。所有这些繁琐而复古的步骤,都是为了延长读信的时间,好像在匮乏时代,面对好不容易得到的美味,要深深呼吸香气,反复观赏色泽,然后才能恋恋不舍地吃掉。一般的信件,他通常都是随时投影在墙上的,唯有少数人的私人信件——或者如果他肯对自己承认的话,只有帕尔文的信——才能得到刚才这样的待遇。信息如同灵魂,无时不在在永恒往复的轮回之中,那封信却有一副奢侈的肉身。邵一揆一向对假古董没有什么好话,有时他也暗自汗颜,自己怎能把密钥验证弄成揭开火漆的仪式,还很花了一番功夫设计那信封和信纸?然而,舍此而外,他想不到要怎样搭配那个直欲破空飞去的花押签名。

***

当邵一揆展读帕尔文的来信时,断然想不到她此刻与自己仅仅相隔数里。帕尔文撒了谎,她的确要去安徽,但却是第二天才从上海出发。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邵一揆见面,给自己的理由是人类学家需要清空自己的想法,才能专注于理解田野调查的对象。邵一揆绝不是见面寒暄两句就可以随便打发的人,他们两人的关系相当微妙。相识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彼此信任欣赏但无暇深交的朋友,但冷不丁又会有一场独处,搅得他们头晕目眩,心神激荡。六年前在德尔斐,两年前在布鲁日,在火星大气层之外,在农场通往海边的沙路上,他们的散步似乎永无止境。全程他们没有挨得太近,有时滔滔不绝,有时又相对沉默。事后回想起来,帕尔文觉得自己内心好像曾有连天风暴,但这样的机缘从未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但如果她真是为了收敛心神,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在康桥镇的街道上。她今晚暂住的旅馆就在上科大附近,从大厅里那位英语流利,穿着深紫色制服的门房,到房间信息窗口里闪动的“温馨提示”,都告诉她不要步行穿过这片地区。在电子地图上,轨道交通16号线的华夏中路站和周浦东站之间的地带标注寥寥,除了几座教堂之外,没有什么去处。如果还不信邪,用全景模式看看这里的模样也该明白了。放到一百年前,康桥镇的这块区域也该被叫做“贫民窟”,虽说中国人一直自豪地宣称,这种事物根本不存在于自己的国土上。

上科大校园南边是一条河,它分开两个世界。北面的校园被商铺和餐馆簇拥着,灯火通明,空气里回荡着音乐和美食的醇香。维多利亚式的路灯柱上挂着鲜花和吊兰的盆栽,青石板人行道洁净平坦。顾客们坐在露天凉棚下,摇曳的烛光映出一张张欢笑的脸。行人不少,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外骨骼的火星人,迈着极有气势的大步向前猛冲,他们的地球同伴们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然而一旦走过散发着腥气的河面,面前展开的是一片低矮房屋组成的迷宫。足够大型自动车通行的公路逐渐变窄,转过几个弯之后,最终变成碎石铺的小路,好像毛细血管消失在组织间隙里。几座高架桥在空中交错,轨道列车不时呼啸而过,黑暗的空气微微颤动。

写完那封信之后,帕尔文觉得有些烦躁。狭小房间的四壁似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生出反抗的本能。她在夜色中走上上科大围墙外的那条路,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步伐却丝毫没有迟疑。跨过那条河,是分叉路口上一个无意识的决定。北岸明亮灯光下的几个行人向她投去惊奇的一瞥,她知道散步已经难免有了点探险的意味,但她的职业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把这样的任何遭遇看作自然而然。

她沿着一条有路灯的马路向迷宫深处前进。路面中央褪色的荧光标志勉强划出双向车道,小型车辆大概可以开进来。路面是用沥青铺的,破碎处冒出一丛丛青草。她暂时不准备偏离这条路,就好像森林中的探险者不会离开河流一样。公共浴室和食物发放点褪色的招牌耸立在低矮的屋顶上,颓废地靠在一起。几步之外甚至还有一间“社区教室”,窗玻璃有固体胶修补的痕迹。大部分房子都是用打印建材盖的,通体是脏兮兮的浅黄色,看上去大同小异,很可能用了同一个廉价设计模板。偶尔也能看到个别古老的混凝土建筑,外墙甚至保留着几块尚未剥落的带花纹的瓷砖。

街上只有帕尔文一个行人。没有列车经过的时候,安静得能听见头顶输电线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然而,好像有一头巨兽伏在潮湿的夜幕下面,正是它喷吐着混合了死水、垃圾、油炸食物和落雨后的沙尘味道的空气,它的呼吸杳不可闻,却又直抵人心。这里绝不是一座空城,安静是一种特殊的活动形式。在里约、加尔各答、纽瓦克、那不勒斯,帕尔文曾访问过很多贫民聚居区,所有那些地方的情形都比这里更糟,但她没有见过这样诡谲的安静。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四周。一条条碎石路从这条主路分叉出去,灯光在黑暗中不规则地堆积着,好像重叠的山峦。远处几座高峰是以前中产阶级居住的公寓楼,从那里延伸出起伏的丘陵,错落芜杂,几乎像是真正的自然造物。

她又飞快地作了一个决定,在离她最近的路口拐向右边。碎石在脚下发出吱嘎声。路口是一家面馆,招牌上有一只海碗,象征热气的水雾不断从碗口袅袅升起。在它对面,一家美发店亮着暧昧的粉红色灯光。餐馆的存在是一个好兆头,说明这里的居民尚有可以支配的收入,美发店也是同样的道理。然而,即使是这两个地方,现在似乎也无人问津。面馆的几排塑料桌椅后面,店主正百无聊赖敲着柜台。再往前走,出现了更多的杂货铺、缝纫店、公共浴室和厕所,此刻却连一丝灯光都没有。帕尔文感到自己对这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或许,从安徽回来之后,该把康桥镇作为自己的下一个研究课题。

碎石路跨过一条小河,岸边挤满了打印建材房。从窗口伸出的晾衣杆在空中碰在一起,岸上五彩的垃圾峡谷扼住黑色的河道。再往前,小路通向一片密密麻麻的低矮小楼,在它们正中则是一座带弧形穹顶的巨大长方形建筑,虽然只有一层窗户,却比周围那些两三层的房子还高出一截。这里以前大概是一座工厂,穹顶下面是厂房,而周围这些低矮的、好像临时拼凑的房子,则是在过去的停车场上逐渐加盖出来的。灯光从拥挤的窗户里透出来,也洒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但中央的巨大厂房却藏身于一片阴影,只有残缺不全的室外路灯照亮了一小片斑驳的外墙。

帕尔文对眼前的景象忽然生出一种敬畏。她见过油田重为沙漠,机场复归雨林,在荒废的内城区,苔藓和树木一点点挣破华丽的墙壁,推开沥青、钢材、混凝土。人类退却后,自然总有办法夺回自己的领地。这里的情形与之仿佛,但人却扮演了自然的角色。一些人的力量衰落后,另一些被遗忘已久的人们重新出现。但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就好像海水退潮,才露出坚硬的岩石,但岩石一直在水下默默存在。她想起邵一揆对她解释“沧海桑田”的典故,目光里有一种隐秘的激动。那时他说的“东海行复扬尘矣”,不就是此时此地么?

她在脑海中搜索,自己是否曾经读到过有关康桥镇的任何东西。没有。她的同行们还没有把理论的触角伸向这里。不过,这年代人类学家本来就少之又少,人们对这个被抛弃的世界也见怪不怪了。她的手碰到了衣袋里的翻译眼镜,但并没有把它拿出来。还没有必要,她现在不需要阅读,也不用记录,她还可以依靠自己。

突然,黑暗的厂房里亮起了灯光,随之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好像闷雷从天上滚过。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分散,它不再仅仅来自厂房,而且在四周的打印小屋里响起。无声无息的巨兽突然醒来了。

厂房的两座自动门被从下往上推开,金属的摩擦发出尖锐的噪音,几个半人高的圆桶被推到下面顶住。不断有人弯腰从门里走了出来,渐渐汇集成一片汹涌的潮水。帕尔文觉得自己简直是目睹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仪式。昏暗的光线下,她只能勉强辨认这些人的外貌。男女老幼都有,大多数人都穿着宽大的红色加强纤维外衣,胸口处绣着身份识别号码。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那些人相互询问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愤怒的呼喊。帕尔文退后一步,站在路灯的阴影里,她听到遥远的呼声同样从身后传来,在马路的另一边,或许也有另一片厂房,或者一栋高楼,穿鲜红衣服的人们正不断涌向室外。人群聚集起来,沿着拥挤曲折的小道前进,好像汩汩的血流汇入血管,浓稠粘滞,但势不可当。人群继续移动,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唱歌,尖利高亢的人声在夜空中盘旋。每当有人从一条小道加入队伍的时候,同样的询问和回答都要重复一遍。“怎么回事?”“红境接入不了了吗?”“绿境、白境也不行吗?”

帕尔文开始向着刚才的来路缓缓后退。人群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但她已经能看清人们脸上压抑狂乱的表情。高声呼喊之外,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和低泣组成了不和谐的低音部。不明物体飞向空中,几盏路灯在头顶晃动,大概有人在踢着那本来就不甚牢靠的基座。有人爬上了平房的屋顶,在整体成型的塑料板上用力地跳着。从屋里传出一连串咒骂,但冲门而出的人转眼也融入亢奋的血流之中。帕尔文开始加快步伐,小心翼翼地从那些临街的屋檐下穿过,黑灯瞎火的店铺暂时帮忙隐瞒了她的存在。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潮拍击着耳鼓。几年前在开罗,她曾亲历过贫民区的暴动。那时,她穿着当地人的服装,和同伴们安然呆在离愤怒的人群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看他们向豪华的度假旅馆投掷火把、砖头、装了屎尿的塑料瓶。暴动并非横扫一切,它有自己的感情和意志。但现在不一样,在红色外套的海洋中,她非常可能会成为投掷敌意的目标。现在她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帕尔文已经接近了路口,远处响起了微弱的警笛声。这声音令她顿感安慰,随后又有些羞愧。她也难免有寻求强力的庇护,而惧怕人民的时刻!一座储物棚突然出现在她前进的道路上,旁边就是路灯。要绕过它,就必须把自己暴露在人群的视线之内。她停下来,犹豫了片刻。人们不断靠近,沿路不断捶击着紧闭的门框。那家美发店的粉红色灯光已经熄灭,金属分节门遮住了整个店面,两个狭小的特种玻璃观察窗像一双眼睛,不安地向外窥视。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面馆的老板正慌张地拉动铰链,分节门板在暗槽里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快步跑出隐蔽的角落,在铁门落到一半时弯腰闪进了面馆的店堂。仅仅几秒钟的功夫,行进的人群显然发现了她,口哨、笑声和骂声从身后飞来。大门重重地砸落地面,随后响起一阵密集的敲打声,好像狂风卷着冰雹扫过。帕尔文喘息不定地看着店主一边踩下地锁,一边插紧弹簧门栓。观察窗里出现了一张人脸,怒眼圆睁,张开嘴露出牙齿。吼声撼动门板,玻璃蒙上一层水汽。

帕尔文和店主不安地对视。这是一个头戴白帽的中年男人,脸膛宽阔,上唇留着一点胡髭,紫红的两颊上有深深的法令纹。他眯着眼睛恼怒地打量她,粗浓的双眉向下耷拉着,闪亮的汗水沿着鬓角流下。

帕尔文用阿拉伯语说出了祝安词。她故意放慢语速,每一个音节都字正腔圆。惭愧与自我厌恶几乎吞没了她,好像再次看见爸爸痛楚的神情。店主惊讶地愣了片刻,很快低声回答了,用的是汉语译音。他的表情变得放松了许多。一门之隔的地方,骚动的喧嚣仍在不断传来。

她指了指墙上的冷藏柜,掏出一个现金钱包,在信息窗口上扫了一下。店主高兴地接收了,把一瓶外表凝着水珠的绿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清凉之外,浓烈的甜味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店主还在盯着她,目光里多了一点令她感到不大舒服的兴趣和狡狯。她回以一个简略的笑容,从衣袋里掏出翻译眼镜戴上,按下通讯按钮。

“我在康桥,遇到点麻烦,现在在一家面馆里。”她抬头环顾,寻找着招牌。店主的眼神变得有些和解和谄媚的味道。“就这样,我很快就回来。对,就是这个坐标。”她结束了通讯,对店主友善地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这段音频只会上传到她的私人账号。那位店主也不会知道,她费尽力气在眼镜的定位模块里植入了一段混淆代码,实际上,此刻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像所有不太受当局欢迎的人一样,她对付跟踪和控制很有一套。

刺耳的警笛突然大作,强光从观察窗涌入,外面亮如白昼。一个男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炸响,警告人们不要聚集,否则将依法实施逮捕。

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偶尔的尖叫声,震得桌椅都晃了起来。门外,人们纷纷转身,开始推搡奔跑。帕尔文从窗口望出去,闪着红蓝光芒的警车把路口彻底封死,一队全身黑色外骨骼、戴着头盔和目镜的警察举着枪支和盾牌,严阵以待。警车似乎是开不进她所在的这条岔路的,但警察们似乎也没有徒步进入的意思。他们只驱赶,并不攻击。

“疯子,这些疯子……”店主一边向外张望,一边摇头说道。“越来越无法无天。几个月就来一回……”他停顿片刻,发出一声冷笑。“进不了那些情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绿色的波斯文翻译从帕尔文眼前滚过,但她也大致听懂了店主的意思。她没有追问什么,但更加确定自己一定还会再回到这里。这些年,她见闻越广,就越感到自己想象力的瘠薄。就算比起她最不堪回首的梦魇,事实往往不仅更残酷,而且更怪诞。